二

这样，我们就要较详细地谈到列维－斯特劳斯在其著作中所举过的那个被人怀疑用巫术伤害了一个女孩子的男孩的故事。这个故事有着非常深刻的含义。

在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一书中，关于这个故事曾经这样叙述道：

“根据许多年前一位出色的研究人员Ｍ·Ｃ·史蒂文森在新墨西哥州的祖尼族人中进行的一番观察，我们能对上述的心理及生理机制了解得更加清楚。一位十二岁的少女被一个男孩抓住双手后神经病立即发作。男孩被控施了魔法，并被拖到鲍教的宗教法庭上。在第一个小时中，他矢口否认自己懂得任何巫术，但这番自卫无济于事。由于当时施巫术的人在祖尼族中要判处死刑，被告于是改变了策略。他当场编造出一套谎言，说明自己在什么情况下学会了巫术，并说他从自己的师父处得到两件东西，一件能使女孩们神经失常，另一件则能治愈她们。这番话巧妙地防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人们勒令他交出自己的药物，于是他就在严密的监视下回家取来两条树根，并在一番复杂的仪式中立即开始服用它们。服完第一种药物时他装出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服完第二种时，则假装恢复了常态。然后他让那个患病的女孩服下药物，并宣称说她已经治愈。法官于是宣布休庭，待次日继续审问，可就在当天夜里那个所谓的巫师却逃走了。但他很快就被抓了回来，女孩的一家担任法官，继续审判。由于新法官们不相信他编的第一个故事，男孩便又编了另一个谎言。他告诉他们，他所有的亲戚和祖先都是巫师，自己就是从他们那儿得到了魔力。他说自己能变成猫，并能把含在口中的仙人掌刺射到他的牺牲者们──两名婴儿，三个女孩和两个男孩──身上，把他们杀死。他声称这些是由于那些有魔力的羽毛所致，这些羽毛使他和他的亲属变成非人的形体。这最后一点在策略上是个失误，因为审判者立刻便要求他出示羽毛，以资佐证。他找出种种托词，但均被一一驳回，他最终不得不将审判者们带到自己家中。他说隐藏羽毛的那堵墙他无法摧毁。人们责令他拆墙，等砸下一部分墙面，并仔细地对灰泥进行一番检察后，他想用记性不好来开脱：这些羽毛藏于两年之前，确切的隐藏地点他已经忘了。人们强迫他继续搜寻，于是他便开始砸另外一堵墙的墙面。又干了一小时之后，泥灰中露出了一片陈旧的羽毛。他急切地抓起羽毛，把它作为他所说的施巫术的工具交给那些纠缠不休的人们。然后人们要他详细讲述了这片羽毛的使用方法。他最后被带到公众面前，他添枝加叶地将整个故事从头至尾又重讲了一遍。他以哀婉动人的言辞结束他的故事，为自己失去这种神力而悲伤不已。经过这么一番演讲后，听众们才安下心来，同意将他放走。”

这样，我们就读到了这个完整的故事。

我们非常清楚地看到了这个故事所包含的人类文化的重大奥秘：

一，人类的任何一个成员都生活在一定的文化背景中，生活在一定的文化结构中，如果我们将他的全部言论、行为都看成是语言过程、看成一个表达和讲述的过程，那么，它都要受到这个文化背景与文化结构的制约，他的全部语言表达过程都要和这个结构、和这个背景发生强烈互动。

二，在这个故事中，作为读者是审判者和旁听者，作者则是这个被怀疑有巫术的小男孩，那么，整个故事表明了读者与作者在共同证明一件事情。

读者是故事的审判者，是故事的听众，是故事的参与者，更明确说，是作者的同谋，读者与作者在共同证明一件事，这应该是我们所有的文学故事、真正成功的文学故事都在做的一件事情。

一个真正聪明的作者要把自己的读者都看成这样的审判集团和旁观集团。

三，正是在这个审判过程中，审判官和旁观者们被小男孩的故事所吸引，都产生了极大的兴奋。这就是故事的直接效果。

深究这个兴奋的背后，我们的结论是，这个小男孩讲述了一个他们（审判官和旁观者）所需要的故事，讲述了一个他们所能接受的故事，同时，又讲述了一个对他们而言是未知的、新鲜的、有所意外的故事。

正是这种又需要又能接受、又意外又未知的故事，引起了他们的阅读兴奋。

四，我们看到，审判者们对小男孩的讲述由不相信到相信，经历了一个非常复杂、曲折的过程。

在这里，小男孩在审判的压力和怀疑下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叙述方向，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策略，变换着自己的故事。这从某种意义上非常像我们的诗人和作家们在社会阅读的审判下，不断地调整和变化自己的创作策略、创作风格、创作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