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市灯泡厂(18)老工人王淑芳
(2022-04-21 17:5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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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芳师傅是郑州的土著老户,娘家在王府坟村。她的父亲多年担任生产大队的领导,能干正直,把村里的工农兵学商各项事情料理得妥妥当当,威信很高。但也有些小人戳他的软肋——他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暗地里觊觎他的权力。他的大闺女嫁到南关豆腐寨,家境不错,早就是城区了;女婿长得一表人才,就是比较花。自己的女儿没有文化,性格又懦弱,男人有了外遇,忍着不吭,还被丈夫拳打脚踢的受罪,老人心里很窝憋。王淑芳师傅是二闺女,父亲的心思她看得明明白白,要给父亲争气。她就到郑州卷烟厂上班,新社会妇女解放、当家做主的道理她很早就懂。在厂里干了几十年,不论冬夏,也不论刮狂风下大雪,每天早晨七点上班,她准时从北郊步行到南关厂里,一天也没迟到过,年年都评为先进生产者、劳动模范。厂里奖励她这位老劳模到工人疗养院疗养过,还作为工人代表被人民法院聘为陪审员,参加不少民事案件的审判,为群众,特别是为妇女维护权益,伸张正义。我和她谈起来我家姨奶奶一辈子被挤兑的遭遇,她很同情感慨,觉得旧社会把妇女害苦了。
她公私分明,从不沾公家小便宜。她说,自己在卷烟厂干了几十年,连一捏儿烟丝也没拿回家过。“厂里生产了新品种,车间领导让大家都尝尝味道如何,我也会点着,熰一根吸几口,尝尝香不香。别的时候,从不抽烟。每天下班,我都要把衣裳抲擞干净,一缕儿烟丝也不沾。有时厂里会在大门口检查,我心里没鬼,从不害怕。也确实有人不主贵,把切好的或是没切的烟条藏在身上叫查出来了,多丢人!”
她给我讲过在卷烟厂上班时的许多趣事。我曾在一篇名为《口罩的故事》的散文中,引录过她给我讲的新中国刚成立时,郑州卷烟厂过“三八”妇女节的事:
女工比较多的卷烟厂、棉纺厂过“三八”节时,女工上午去开会游行,下午休息看电影,厂里生产停了下来,男工就搞检修或者打扫卫生。当时有段顺口溜说:
三八妇女节,男的不得歇。
女工看电影,男工挖蝇蛹。
(原载《跨世纪》1994年第7期)
这件事她讲得细节其实更多。那时郑州女性参加工作的人少,大都还是家庭妇女。“三八”国际妇女节开完会游行时,女工的队伍很短,带队的就让她们举着小旗,排成单行,可着嗓子喊“妇女要解放”的口号,引得满街的人都跟着队伍看热闹。
她还给我讲过厂里女工挣钱多,捧戏子的趣事。就像现在明星们有许多粉丝一样,那时当红的戏曲演员也有许多戏迷追随。年轻女工们手里有钱,自己的偶像只要有新戏,一定要去捧场。逢着偶像过生日什么的诸般庆祝之事,还要兑钱给她添箱——制办新戏装,越豪华、越昂贵,觉得越有面子。王师傅说:“我也好看戏,俺家老荆好看电影。我领他去看戏,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唱的是哪朝哪代的事,他更不知道。但我不会去花闲钱捧人,挣钱是叫过日子的,哪能那样胡扔乱糟蹋!”
她还说卷烟厂和纱厂的女工在找对象时,眼界很高,流传一句话叫:“宁叫纺机搂折腰,不让省建着一着。”那年月,在郑州纺织机械厂这个郑州最早的部属大企业当工人是最吃香的工作。王淑芳师傅的妹妹、王家的三闺女,就寻的是在郑纺机上班的对象,而且还是倒插门女婿。妹妹在南阳路百货商店南边的路东,干饭店的经理。那时还没有私企,她虽不算老板,但也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因为妻子和岳父都很能干,女婿也乐得当甩手掌柜,工资一交,不操闲心。连亲家母也乐得清静。王师傅说,妹妹生孩子时,婆婆带些东西来看,坐不大一会儿,就要走,说是有一场电影要开演了,不能耽误。王师傅的母亲说:“亲家,耽误就耽误吧,今天可是您家添孙子办喜事哩!”
在卷烟厂干了二十多年,王师傅已经四十多岁,虽说后来有自行车可骑行,但五冬六夏蹬十几里路上班,身体实在吃不消。于是,下决心调到同是轻工系统又在家门口的郑州灯泡厂来了。来到灯泡厂后,她才实打实地感受到,国家所有的卷烟厂和地方企业的灯泡厂在待遇上差别太大了。所以,我们俩一起当班时,说起在卷烟厂度过的青春岁月,她总是充满感情,说不完的话题。可她对灯泡厂的新工作仍然一如既往地认真,让我给她讲解电解水制氢原理和操作工序,以及化验氢气纯度的方法。她以自己的诚恳和踏实,在工友中很快建立起了友情。上白班时,她家有婆婆做饭吃现成的,所以她就回家吃饭。每次我们在化丝炉上还没做好饭,她就已经吃罢饭赶回来了。所以没有人对她上班中途回家吃饭有任何意见。班长王春光师傅还以她为例子,批评其他人中午做饭、吃饭占用的生产时间太多了,影响工作。
她的婆家在灯泡厂南边的岗杜村,也是郑州老户。丈夫荆师傅在郑州肉类联合加工厂上班干电工。这两口是新中国第一代产业工人,在工人阶级当政的政权下,一直有着很高的政治和经济地位,所以他们对毛主席和共产党充满着崇敬和热爱之情,打心底无限拥护人民政府的领导。
她和荆师傅插花着添了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亲戚朋友们都说这两口真会“计划”。他们家荆师傅不论在厂里还是在家里都是好脾气,与人善处。这四个儿女在王师傅两口的教育下都很争气,个个事业有成。
大儿子名叫荆明新。“名字起初是奶奶给起的。天快明时生的,东边的启明星又大又亮。奶奶说,就叫个‘明星’吧。后来报户口时,才又写成了‘明新’”,王师傅说。“老荆家亲弟兄两个,哥家没孩子。明新就是一子兼祧两门的老大,算是大爷家的儿子。还没长成大人,就得到他大爷家去住。孩子心里很不愿意,嘟囔着说,这是谁兴的规矩,不叫跟自己的爹妈住!我心里也可难受,挡不住奶奶主事,他大爷也是明事好人,还当着大队干部;老荆又是个大孝子,听老娘的话,尊敬他哥。我不能让他大爷丢面子、伤心,就劝明新过去住几天再回来。”就这样,明新两头换着住。王师傅还说:“他大爷对俺明新确实当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好,可他大娘,嘴上也说好,就是不想花钱。我也不和她计较。咋说还是自己的孩子,我有工资,不指望别人。”就这样,明新后来就一直照顾两家老人。
荆明新是在郑州七中读的高中,参军后又到军医大上学,毕业后在解放军军事医学科学院工作。他的女朋友是他的高中同学,明新参军后经常到他家去看望几位老人。王师傅说:“这闺女是真懂事,是个好孩子,就是家庭出身不太好。明新是军人,我怕将来因为这影响他的前途,心里不很愿意,最好找个成分好的对象。”她能认不少字,读书看报没问题,但写不成文句,每次给明新写信都是我代笔。接连两封信,都叫我传达她对这件事的想法。因为要我代笔,所以明新的来信也都让我看罢后,再说怎么写回信。我看第二次的来信大意说,“婚事我自己能处理好,不劳父母大人操心,也请写信的人不必再多费笔墨了”。看来连我这代笔人也落了不是,就劝王师傅不必再多干涉。这次旅游,我听王凤奎先生说,明新的妻子还是他的中学同学,就知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想想当年代笔写信的事,自己当了老法海,干了蠢笨事,觉得很有些对不起明新。
听王凤奎先生说,荆明新在单位对事、对人都是恪守规矩、正统无私,看来他确实继承了荆家的良好家风,发扬了父母的优秀品行。明新大爷家的遗产最后还是明新继承了。善行绵远流长,好人终获好报。
王师傅的大女儿名叫荆新华,当年在郑州是一位名人。她在抗大工读中学上初中时,就一直担任学生干部。1971年刚过元旦,她就和两届初中毕业的同学成建制地到农村,到郑州花园口公社八堡大队,组成花园口五七知青农场十连。连队领导中,担任指导员和连长的是郑州灯泡厂派来的干部李继安和张同贵,荆新华担任副连长。她带领一百多位同学战友,平地、挖渠、打井、烧砖,在荒野上盖房起住房,在盐碱滩种上水稻,当年就获得了亩产五百斤的好收成。新华拿起鞭杆学犁地,赤脚下田插秧苗,决心当“扎根派”知青,当年7月加入了共产党。两年后,调到场部政治处并任农场总支委员,是农场领导班子中唯一的知青代表。直到1979年才最后一批离开农场。(参见《那年那月那个家:郑州郊区五七青年农场回忆录》)
因为她的乐于奉献精神、敢于直言和出色的才干,被调到郑州市知青办担任副主任,后来到郑州公路系统工作,成为很有成就的专家。从王师傅眼里看来,新华是几个儿女中最懂事,最能体贴老人、帮助操持家事的好闺女。新华在外面干多大事,当多大官,不是她最引为自豪的,她自豪的是自己的女儿人品好,正直无私,这也是她经常向我夸起的地方。
王师傅调到灯泡厂时,她的二儿子荆新杰还在五十中上学。学校安排学生到厂里劳动时,新杰得空时来发氢房看王师傅 ,我见过新杰好几次。长得黑黑的,话不多,是个乖乖仔型的好男孩。王师傅说,明新回来探亲,住了两天,对她说:“新杰小时候老是跟在屁股后面撵着和我玩。这次回来,没说几句话,就出去找同学了,真是长大了。”王师傅说,整天在我跟前,在家也是不多说话,总还觉得他是个孩子,只是见猛然间蹿高了不少。他中学毕业后,也得下乡劳动。只是新杰下乡就在家门口岗杜村。起先他还背着锄头跟着叔叔、大爷们一块下地,没多久就到社办企业化工厂上班当工人了。后来他干啥、去了哪儿,我不清楚,反正肯定不会一直在这个社办厂当工人。
王师傅最疼爱的小女儿小名叫小丽。她高中毕业后,步大哥明新的后尘参军当了卫生兵。
我在厂里时,经常去王师傅家。她家是一个坐北朝南的四合院,东墙临街。北面是上房屋,有东西厢房,各是三间。东厢房住着一位在灯泡厂上班的房客,其余就是王师傅一家人在住。王师傅说,老荆俺俩成天上班,没工夫,钱也不凑手。别人家都盖了南屋、后院,还起了二层楼。俺家就这几间瓦房,够住算了。孩子们不知道将来往哪儿去哩,盖那么多房没用。倒是老大家的院子盖得很齐整,还多次劝弟弟家也再把院里空地上再起几间房。直到我调到出版社后,去探望她,也没见家里再盖新房。她见到我调走了,还来家里看她,问了好几句,说:“你要是有啥事可要直说,俺家人多亲戚多,能帮忙绝对帮忙。”我连连说:“没事,没事。就是想来看看你最近咋样。”
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慈祥正直的老师傅了,只是从报纸、网络上不时能见到一些明新和新华的消息,知道他们都成了领导干部。明新转业回郑州在河南省科委负责科研成果转化方面的领导工作,现在也已退休了。这次到潮汕旅游得以认识明新的老同事、老邻居王凤奎先生两口,我托他们向明新问好,并就当年写信当了“老法海”的事,向明新夫妇致歉,就是不知道王师傅老两口晚年如何。我脑海里浮现出的她的打扮,仍然是短短的剪发整齐向后梳着,从来不乱。上身对襟布衫,多是铁灰色。天热时也穿的确良短袖,白底碎花,甚是雅致。有时上夜班也穿一条黑色百褶裙。外出骑辆斜梁妽车,怕风把头发吹乱,常戴一顶在卷烟厂工作时发的白色无檐帽,脚上多是一双带襻黑布鞋。风雨雪飘之时,穿件雨衣,还是要提前十几分钟到厂的一幅幅画面,还历历在目:平凡而伟大,普通而高尚,使人永远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