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析读之仁义篇三:怀义与怀利
(2022-09-07 08:26:03)
标签:
真实儒学文化教育历史杂谈 |
分类: 《孟子》析读 |
4、仁义与仁政的关系:君臣怀仁义是起点,国家推行仁政是前提,才会有百姓行于仁义的结果
4.1、君臣去仁义,国家无仁政,百姓因以怀利相接,国亡无日;君臣怀仁义,国家才能行仁政,百姓因以怀义相接,则为王天下之资也:
“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这是说如果人人心中只怀私利,必皆只顾于己而取于人:君使臣、父使子、上使下皆以利驱,臣事君、子事父、下事上皆邀利而动,则人人必顾私而废公、重利而轻责,如此,民如散沙,国为虚邑(人类社会就与自然界无异)。如果人人心怀仁义相接,则凡于利于害皆能推己及人(而秉持中适):上使下皆以仁爱为义,下事上也必以忠敬为节,如此,则人人笃义而奉公、重德而守责,“民如子弟”、“邦如父母”(人心凝聚,国如一家),此王天下之资也。可见,人与人凡事相接,必有德而后有信,必有信而后不疑,故君子能率民兴邦、化行荒裔;苟失其德,则相疑即起,于是虽骨肉亦生衅、顾左右皆仇敌。此亦孔子曰“无信不立”,而欧阳修言“小人无朋”者也。
还须清晰一下利与义的概念表述。诚然,无论是率笃仁义以求仁人达己,还是是非应辨仁义之远大者而遵,等等,都是不为眼前之利所惑,而致力于长远稳定之大利,但须注意的是,儒家所称的大利与小利,虽同以“利”字言之,却是完全相悖的两种内涵事物(与通常量级意义上的大小有本质区别,其源自两种背道而驰的价值观所构筑的秩序规则),一个是立足社会与长远的产物,一个是聚焦个体及眼前的产物;大利不是小利之和,积小利不仅不可能渐成大利,且愈发毁伤大利;小利也非大利之分 ,越趋大利则越须舍弃小利,故曰“小利,大利之残也”。同时,大利、小利也并非分别指国家、个体之利,个体之利只要贯行了个体应守之中适而得,就属大利,无论数量大小(即以恪守社会性秩序规范所追求的个体之利。法律之定分,亦以中适为原则);国家之利如若违背了国家应笃的中适原则而取,则仍是小利(亦即以个体性主导思行所追求的国家之利)。所以,若以为都是利,只是小大不同而已,则就将大利、小利归于同类内涵(数量内涵的大小之别),如万元与十元,或大河与小河,这就落入了权变仁义者的陷阱。因此,为了厘清这两个相悖的内涵,先哲著述(及本书)对儒家所谓大利,则多以义称之(除非特别指明大利、长远之利等),遂成义、利之别。这是立足完全相悖的两种秩序规则,对小利、大利的更准确表述,以此也可进一步清晰怀利与怀义的概念。小到一家之内、邻里之间的个人彼此是怀义相接还是怀利相接,大到国与国之间的国家彼此是价值观交往抑或利益交往,都是这两种相悖秩序规则的践行体现,结果也必然产生追求大利、小利之异,亦即守义、逐利之别。
4.2、仁义虽源于人性,为易生之物,但没有国家仁政的大环境,普通百姓仅靠自萌是不可普及和持久的,而最终只会去仁逐利,所以,君臣怀仁义是起点,国家推行仁政是前提,百姓行于仁义是结果,如此,社会才能和谐,故孟子曰:“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
“怀义相接”是仁政下制令、政举以至凡事的逻辑根本,也就是遵仁爱之德,并以并育不害的中适之道行之,其间贯以教化、引导,使民久笃而就化,就可实现国、民利益统一而非对立,在细节措施得当之下,如此,人心的凝聚归一,物力稳定提升,国力自强(当然需要细节措施的推行落地)。怀义相接的本质是彼此皆以求仁义之远大、中适之深广是笃,而不为眼前之利、一己之荣所左右,遂使国家、万民得长远之利、获累世之安。神爵初,先零羌叛,赵充国奉诏征讨。充国先把讨伐目标对准首恶先零羌,而怀柔被先零胁从的、开诸小羌,“计欲以威信招降、开及劫略者,解散虏谋”,其后遂多得其助。然而时宣帝却欲大举速决;且酒泉太守辛武贤献策合武威、张掖、酒泉所屯郡兵万骑,“以七月上旬赍三十日粮,分兵并出张掖、酒泉合击、开在鲜水上者”,以为先破、开,而后可图击先零也。宣帝下其书予充国,令博议。充国以为武贤之策非计且“有伤危之忧”,又言:“武威县、张掖日勒皆当北塞,有通谷水草。臣恐匈奴与羌有谋,且欲大入,幸能要杜张掖、酒泉以绝西域,其郡兵尤不可发”,仍以先击先零而缓、开为万全。天子下充国书廷议,“公卿议者咸以为先零兵盛,而负、开之助,不先破、开,则先零未可图也”。
是以“上乃拜侍中乐成侯许延寿为强弩将军,即拜酒泉太守武贤为破羌将军,赐玺书嘉纳其册”,并敕书责让充国缓击、开之策,曰:「将军计欲至正月乃击羌,羌人当获麦,已远其妻子,精兵万人欲为酒泉、敦煌寇。边兵少,民守保不得田作。今张掖以东粟石百余,刍槁束数十。转输并起,百姓烦扰。将军将万余之众,不早及秋共水草之利争其畜食,欲至冬,虏皆当畜食,多藏匿山中依险阻,将军士寒,手足皲瘃,宁有利哉?将军不念中国之费,欲以岁数而胜微,将军谁不乐此者!」”
充国既得让,以为将任兵在外,便宜有守,以安国家;乃上书谢罪,因陈兵利害,曰:“先零羌杨玉将骑四千及煎巩骑五千,阻石山木,候便为寇,羌未有所犯。今置先零,先击,释有罪,诛亡辜,起一难,就两害,诚非陛下本计也。臣闻兵法「攻不足者守有余」,又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今恐二郡兵少不足以守,而发之行攻,释致虏之术而从为虏所致之道,臣愚以为不便。先零羌虏欲为背畔,故与、开解仇结约,然其私心不能亡恐汉兵至而、开背之也。臣愚以为其计常欲先赴、开之急,以坚其约,先击羌,先零必助之。今虏马肥,粮食方饶,击之恐不能伤害,适使先零得施德于羌,坚其约,合其党。虏交坚党合,精兵二万余人,迫胁诸小种,附着者稍众,莫须之属不轻得离也。如是,虏兵寝多,诛之用力数倍,臣恐国家忧累繇十年数,不二三岁而已”;“臣位至上卿,爵为列侯,犬马之齿七十六,为明诏填沟壑,死骨不朽,亡所顾念,独思惟兵利害至熟悉也。于臣之计,先诛先零已,则、开之属不烦兵而服矣;先零已诛而、开不服,涉正月击之,得计之理,又其时也”。书上,宣帝玺书报从充国计焉。
于是充国引兵击先零,却“徐行驱之”,遂使先零反虏被杀者少,投降者众。未几,“羌降者万余人矣,充国度其必坏,欲罢骑兵,屯田以待其敝”。奏书未上,帝催促进兵玺书又至,且“诏破羌将军(辛武贤)诣屯所,为将军副”;充国子中郎将卬惧,使客谏曰:「诚令兵出,破军杀将以倾国家,将军守之可也。即利与病,又何足争?一旦不合上意,遣绣衣来责将军,将军之身不能自保,何国家之安?」充国叹曰:「是何言之不忠也!…今兵久不决,四夷卒有动摇,相因而起,虽有知者不能善其后,羌独足忧邪!吾固以死守之,明主可为忠言。」可见,充国所注重的并非羌虏,而是西北整体戎狄格局对汉的利害变化;稍有不慎,就会使匈奴、西域乘势,危害张掖、酒泉诸郡,使国家兵戈长久不息。所以,充国才怀义分化诸羌,以使当前的戎狄格局向着有利汉朝的方向发展。
但方向仍须落实到具体的可行措施上才可实现。充国遂上屯田奏曰:“臣所将吏士马牛食,月用粮谷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难久不解,繇役不息。又恐它夷卒有不虞之变,相因并起,为明主忧,诚非素定庙胜之册。…计度临羌东至浩亹,羌虏故田及公田,民所未垦,可二千顷以上,其间邮亭多坏败者。臣前部士入山,伐材木大小六万余枚,皆在水次。愿罢骑兵,留驰刑应募,及淮阳、汝南步兵与史士私从者,合凡万二百八十一人,用谷月二万七千三百六十三斛,盐三百八斛,分屯要害处。冰解漕下,缮乡亭,浚沟渠,治湟狭以西道桥七十所,令可至鲜水左右。田事出,赋人二十亩。至四月草生,发郡骑及属国胡骑伉健各千,倅马什二,就草,为田者游兵。以充入金城郡,益积畜,省大费”。
宣帝报曰:「言欲罢骑兵万人留田,即如将军之计,虏当何时伏诛,兵当何时得决?」
充国上状曰:“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战而百胜,非善之善者也,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蛮夷习俗虽殊于礼义之国,然其欲避害就利,爱亲戚,畏死亡,一也。今虏亡其美地荐草,愁子寄托远遁,骨肉心离,人有畔志,而明主般师罢兵,万人留田,顺天时,因地利,以待可胜之虏,虽未即伏辜,兵决可期月而望。羌虏瓦解,前后降者万七百余人,及受言去者凡七十辈,此坐支解羌虏之具也”。
帝复责让充国曰:「兵决可期月而望,期月而望者,谓今冬邪?谓何时也?将军独不计虏闻兵颇罢,且丁壮相聚,攻扰田者及道上屯兵,复杀略人民,将何以止之?」
充国奏曰:“窃见北边自敦煌至辽东万一千五百余里,乘塞列隧有吏卒数千人,虏数大众攻之而不能害(陈汤尝言“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可知当时汉兵之强)。今留步士万人屯田,地势平易,多高山远望之便,部曲相保,为堑垒木樵,校联不绝,便兵弩,饬斗具。烽火幸通,势及并力,以逸待劳,兵之利者也。臣愚以为屯田内有亡费之利,外有守御之备。骑兵虽罢,虏见万人留田为必禽之具,其土崩归德,宜不久矣。从今尽三月,虏马赢瘦,必不敢捐其妻子于他种中,远涉河山而来为寇。又见屯田之士精兵万人,终不敢复将其累重还归故地。是臣之愚计,所以度虏且必瓦解其处,不战而自破之册也。…即今同是而释坐胜之道,从乘危之势,往终不见利,空内自罢敝,贬重而自损,非所以视蛮夷也。又大兵一出,还不可复留,湟中亦未可空,如是,徭役复发也。且匈奴不可不备,乌桓不可不忧。今久转运烦费,倾我不虞之用以澹一隅,臣愚以为不便。…臣窃自惟念,奉诏出塞,引军远击,穷天子之精兵,散车甲于山野,虽亡尺寸之功,媮得避慊之便,而亡后咎余责,此人臣不忠之利,非明主社稷之福也”。
“充国奏每上,辄下公卿议臣。初是充国计者什三,中什五,最后什八。有诏诘前言不便者,皆顿首服。丞相魏相曰:「臣愚不习兵事利害,后将军数画军册,其言常是,臣任其计可必用也。」上于是报充国曰:「皇帝问后将军,上书言羌虏可胜之道,今听将军,将军计善。」”赵充国对羌怀仁而持中适,故所料无不中,所备靡不实,遂得道多助,以万余兵足以平数万羌虏,降化为良;以不可胜之势足以守武威、张掖通谷水草之地,使匈奴不敢觊觎。是以和向化之近胡,共御凶暴之远戎,故能不断拓展融夷版图。而汉朝君臣上下怀义相接,不以一身荣辱为图,唯以国家长功是念,则是充国敢抗旨而陈远略、宣帝废前命而转听从的取舍准绳,遂有西汉中兴之盛。
而“怀利相接”,必以用为则、唯利是趋;其害在于由上之不肖性带动,而引发万民之不肖性泛起之后的相冲相伤与前途莫测,人人唯欲于眼前,皆不视远,这样的国家孰知其未来?怀利者主以个体性思维模式,以为凡事皆以利趋(什么都可以买到,只是出价高低而已),遂与人皆怀利相接,却不知当周边都是怀利之徒时,不仅淆乱是非、忠奸莫辨,而且自己也会成为怀利者觊觎的猎物,诸如赵高杀胡亥、宇文化及杀杨广、王继宏杀高唐英,非胡亥、杨广、唐英对赵高、化及、继宏恩赏不厚也(胡亥、杨广、唐英以为厚赏重信下属赵高、化及、继宏,会使其忠诚图报而不叛,却不知这仍需要下属持怀义相接的理念作为支撑,如豫让之报智伯;若下属怀利相接,哪会有忠诚可言?只会权获利大小而为取舍,遂使财富越多、权力越大者,越易成为猎物),而是赵高之辈认为取而代之的利益更大,不仅拥有其财,还能拥有其权,然而赵高之辈终也难逃同样的命运(这是动物界的丛林法则,动物族群首领会因各种不测因素而被取代,新首领也一样)。历史与现实中,总不乏笃信并四处滋蔓力诈可以长久、权钱无所不能之类的怀利秩序理念者(如什么都可以买到,只是出价高低而已),却期望以厚恩善遇自己身边人,使身边人感恩图报并时刻贯行重情重义的忠诚奉献之怀义秩序规范,且须藉这种怀义秩序的有效而得安荣,这是既可笑又可悲的南辕北辙之大惑(如前论施仁目的之广狭,若重情重义而常怀感恩忠诚之心,就不可能是唯利是图之辈,则必然以被逐利丧义之道所驱使为耻,故其忠诚不会稳定;如果甘心于逐利丧义的同流合污,就绝非笃义守德的重情重义之人,你恐怕要时时提防)!所施与所欲背道而驰的原因,在于唯个体性思维之下,所施予于人、所欲求于人皆贯以尽私之道,故必然相悖逆(从中不难看出,欲求先施、不欲勿施原则的重要),如此,又安得不陷入莫测多舛之危灾?以此焉能成就强大,无论是一国、一家还是一团体?都只能自损于内耗而虚弱不堪,故孟子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足以为怀利者戒。昔者,城濮之战,文公召咎犯而问曰:“楚众我寡,奈何而可?”咎犯对曰:“臣闻繁礼之君,不足於文,繁战之君,不足於诈。君亦诈之而已。”文公以咎犯言告雍季,雍季曰:“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明年无兽。诈伪之道,虽今偷可,后将无复,非长术也。”文公用咎犯之言足败楚人。反而为赏,雍季在上;左右疑惑,文公曰:“雍季之言,百世之利也;咎犯之言,一时之务也。焉有以一时之务先百世之利者乎?”孔子闻之,曰:“临难用诈,足以却敌;反而尊贤,足以报德”。以用为则、唯利是趋之可用,仅是一时却敌之权谋;尊贤尚德、明道能笃,则是长远培基之根本,更是使权谋得以奏效的支撑。一时之权谋,必依托凝心聚力、根本强壮的秩序基干,才可能发挥功效;倘若依托于唯利是趋的乌合散沙,则任何权谋都难逃莫测之变,其结果无不南辕北辙。此晋文明识本末者也(很多人只注重寻求所谓善谋良策,却不知培护让善谋良策发挥功效的基础,论之都是不识本末、重术轻德的表现,不仅无以长远,且难逃朝夕之败),所谓“兵以正合,战以奇胜”,历代衰世术谋未必少于盛世,但由于缺乏“正合”,也就难有“奇胜”了,故曰:“成乎诈,其成毁,其胜败”。以上不难看出,所谓权谋并非仅从利益出发。首先,权谋必以能群为方向,只有更能促进人心凝聚、上下和谐的权谋,才能对所经营的事业起正向作用,此光武帝理乱之权谋也,其权谋之用在乱世之下,能促使仁义之笃更广更精的规划与普及,遂复天下于一统又开累世之太平;倘若权谋以图私为方向,则对其事业终必起反向作用,如更始帝、隗嚣辈之权谋,其权谋之用只为一己地位之巩固而丧笃德义,遂使上下生怨而失能群之和,眼前之小获必致明日之大失。其次,权谋若能发挥作用则需有秩序基础,故晋文用咎犯之言败楚于城濮,反而为赏,雍季在上,遂成春秋霸主;培护德道秩序基干的健康强壮,正是让权谋得以奏效的基础支撑;若如宋、明末世之用兵,善谋之将帅不可谓少,然上下否隔、人人为己,遇敌即溃、临难必奔,又如何能使权谋发挥功效?这也揭示了儒家以德为智之宗、道作术之帅引领选拔秩序的原因,德者立纲、贤者制目,使纲目既彰之下,才是智者为之谋、能者展其用的层次(核心都是说,以源自人性贤本的能群之德指导和规范使谋用智的方向,无论对国、对家、对身都是最经于长远之道,更是使人类智慧造福全民、强盛家国之途)。
南宋宁宗时,韩侂胄欲“立盖世功名以自固”,既而辛弃疾“言敌国必乱必亡,愿属元老大臣预为应变计”,毛自知“言当乘机以定中原”,遂有开禧北伐,未几诸路尽溃、巴蜀震荡,以致丧师辱国、国力更屈;显然诸公只见敌乱亡之征,却不见我之丧乱更甚于敌(所谓只见其利不见其害的德小智浅)。这种凡事只见其利、不见其祸的思维方式源于怀利相接的价值观取向。至侂胄死,宁宗谕大臣曰:“恢复岂非美事,但不量力尔”,虽有利弊之比,然仍是怀利之言。
同时,自“大元兵破中都,金主窜汴,赋敛益横,遗民保岩阻思乱”,山东之民啸聚蜂起,金遣将弹压,多有剪灭;至嘉定中期,纷纷归附宋廷,李全即其中势力最大者。然因这些所谓归附者多只为钱粮、趋利而来,不仅罕遵号令、内讧相吞,且荼毒百姓、劫掠商旅,至有“养北贼戕淮民”之说;而宋廷亦图借其力恢复北疆,是以所遣制帅姑息放纵而不知节,终使双方的怀利相接演变成内乱。先是首任制置使贾涉隐忍其欺诈而不敢为惩,以至威迫折辱而求去。次任制使许国急求功利而自以为是,不仅恕原其罪,反因未免其拜而每每屈抚,身中李全试探朝廷之计,尤不自知,遂使全等愈发自重;宝庆元年,至生楚州叛乱,被逐身死,且险些波及扬州。观宋帅用人,不仅对归附诸将忠奸莫辨,以至彭义斌、赵邦永等义士未受重用,而夏全、刘全、刘庆福、王文信等奸小屡得要任,就连帅府幕僚亦多趋利之辈,遂使全等以货贿侦知制府动向,而制帅虽知其狡,却既无御将之力,又难豫其谋。而归附兵将则皆不以朝廷是赖,何也?因其所观宋政、民生及官风,而以朝廷为不足恃也。是以季先死后,其党不奉调令而自迎石珪统帅;石珪降蒙元后,复归彭义斌麾下;至义斌与蒙元战青州捐躯后,诸属不得已又归附李全,使全势又增。三任阃帅徐晞稷比于许国,更加懦弱,许国是自大无知,晞稷则是故意恕恶放纵,二人的功利之求又皆成促乱之源;而朝廷至此还不加诘责,仍屈抚李全,不仅不追楚州叛乱所夺守军数万战马、军器,还增给其军器以至战舰(晞稷作为阃帅,其养患深疾之能何其大哉!),于是归附诸军愈加清晰利诱要挟是对付宋廷最好方法(朝廷上下皆不及归附义士彭义斌知义有勇)。但另一方面,对宋廷指望李全的恢复之图,除嘉定12年的涡口之战外,其它则皆以失败告终;宝庆2 年(晞稷为帅),“全北剽山东,南假宋以疑大元,且仰食。会金与大元争大名,全得往来经理”;不想,至三月“大元兵攻青州”,全被围一年遂降蒙古。李全贼党所为者利也,皆见财起意、相讧争夺,瓦解、击溃岂是难事?其所以难,就在于朝廷怀利相接,妄图以利诱利,既为贼所乘,也使北来兵将以为朝无正人、咸不可恃,故愈少归附之心而徒增邀利之欲。
直到宝庆2年,以全等乱淮不止,朝廷始有讨贼之心,然顾及难制而不敢发,遂谋换帅。盱眙守将刘琸,“雅意建阃;又见贼势稍孤,意功名可立”,乃大言:“素抚镇江,三万人足用,且得四总管欢心,讨贼有余力”,朝廷信之,任刘琸知楚州兼淮东制置使。刘琸又是个功利、大言之辈,竞厚贿归附将夏全(实酒色之徒),以讨李全余党;李全妻杨氏诱以色利,夏全遂转与杨氏谋逐刘琸;于是“夏全令贼党围州治。焚官民舍,杀守藏吏,取货物。时琸精兵尚万余,窘束不能发一令,太息而已,夜半缒城,仅以身免”。前扬州军因许国的无能,在楚州遭受重创;至此,镇江军又因刘琸贪功而畏战损失大半。而夏、杨的利诱之盟,既逐刘琸,即起内哄相吞,这是怀利之接的必然,夏全遂投金。至是,“朝廷以淮乱相仍,遣帅必毙,莫肯往来。始欲轻淮而重江,楚州不复建阃,就以帅杨绍云兼制置,改楚州名淮安军,命通判张国明权守,视之若羁縻州然”;因一个李全难制就转而“轻淮”,中原岂再有恢复之望?而新任张国明则更是为了财利,可以为贼当说客的宋将。未几,归附诸将以钱粮久不至,怨恨李全,遂灭其家(杨氏走脱)。宝庆3年10月,李全受蒙元官职,“承制授山东、淮南行省,得专制山东,而岁献金币”,“与大元张宣差并通事数人至楚州,服大元衣冠,文移纪甲子而无号”;从此,对宋转为全面要挟,并不遗余力为侵宋作准备。绍定元年,李全以利诱募兵,却出现“宋军多亡应之”、百姓就募者多的现象,说明宋人心之散。一方面,募集兵勇、修造战船,谋进兵南下;另一方面利用蒙古身份及宣差,恫吓朝廷增加钱粮、裂土封王;并货贿张国明为之游说朝廷,“扬言:‘李相公英略绝伦,其射五百步,朝廷莫若裂地王之,与增钱粮,使当边境。’遍馈要津,求主其说;既见庙堂,以百口保全不叛”(张国明可谓国贼)。沿江制置使赵善湘预知其谋并报告朝廷,朝廷却担心激变难制,在原饷之上又增五千人钱粮,以致他军士见者曰:“朝廷惟恐贼不饱,我曹何力杀贼!”加之日常劫掠,淮民已无生路矣。李全加紧造船准备的同时,为削弱宋军备,绍定三年二月,还密遣人烧毁“御前军器库”,“于是先朝兵甲尽丧”。直至大举南下前,主动向周边对其严加防范的宋将(如三赵:赵善湘、赵范、赵葵)宣战,以为夺取通、泰、扬州藉口,再图渡江,这才使诸将及朝廷不得不下了讨贼的决心。然诏书已下,史弥远仍望调停,故未及时严令守备和肃贼,遂使李全轻取泰州(史弥远误国深矣)。其后,赵范、赵葵入守扬州,李全攻扬州屡败,终死于宋军乱刃之下。自下诏讨贼到毙全,为时约两个月(绍定3年底—4年正月),其间除轻取泰州外,皆无所下,贼战力实弱,却得横行淮楚十余年,上因朝廷姑息、宰相误国,下因选任不当,皆功利图私之辈;根本则在宋帝以趋利为得、不知守德是久的权变治道哲学,故总被贼以利牵诱,遂不断落入自己为自己挖好的陷阱。
“扬州平,善湘以露布上,帝惊喜,太后举手加额。国明辈惧祸及己,唱论云全未死,至有资游士吴大理等助煽之。及泰州凯奏继上,浮言始定”(可见,南宋拔人之混乱就在失德唯利)。至6月“全所据州悉平”;然“议乘胜复淮阴,兵未行,淮阴降金。继得探报云:宋师迟一宿攻城,淮安亦为金有矣”。淮北之民明知金亡无日,却仍不愿降宋,由是可知,江淮百姓心中的宋廷是何等不足为恃。此战杀伤甚重,绝大部分是沿淮两岸的百姓,且全等长期为害,早已民不聊生,叹我富庶之淮楚终成尽弱之格局,使蒙古坐守渔利,可见怀利相接前途之莫测、内耗之巨大。
综上不难看出,南宋上下怀利比北宋更加显著,一切以利是驱、以用为则。不仅诸将多存邀利急功之心,争相大言、绝少韬略;宰执则姑恕求安、只看眼前,从不见远;士大夫见难则避、见利则趋,根源就在于朝廷的权变苟且、无道可守。其对内,“上下皆怀利以相接,而不知有所谓义。民方憾于守令,缓急岂有效死勿去之人?卒不爱其将校,临陈岂有奋勇直前之士?蓄怨含愤,积于平日,见难则避,遇敌则奔,惟利是顾,皇恤其他”,人心如此,“忠义之心何由而发?”对外,总幻想投机邀利,故以为敌之敌即友(怀利相接的必然),从助蒙攻金,到恃贼恢复,皆倾力于自掘坟墓也。由此已知端平洛师之必败。
同时,金自世宗“以仁易暴,休息斯民,是故金祚百有余年,由大定之政有以固结人心”,然虽言明德道为治之本,亦知“圣主溥爱天下,子育万国,不宜有分别”,却未能有效混诸族于一宇(从语言、文字、风俗到价值观等),尤其是由于文字等原因,使“女直进士惟试以策”而不及经义,又颇被倚重,终使德道贵一的秩序基干建设并未深化和普及,以至形成了《金史》所谓“举贤之急,求言之切,不绝于训辞,而群臣偷安苟禄,不能将顺其美,以底大顺”的局面(并非皆“偷安苟禄”而是难明根本的不知所措);章宗虽遵世宗之政,然已不似世宗能明德道凝聚人心之根本,故多形而少质,使“所谓维持巩固于久远者,徒为文具”,以至“秕政日多,诛求无艺,民力浸竭”;“至于卫绍,纪纲大坏,亡征已见”;宣宗虽行匡正,却任法而轻德,且“性本猜忌,崇信翙御,奖用吏胥,苛刻成风”,及至南渡,“弃厥本根,外狃余威,连兵宋、夏,内致困惫,自速土崩”。可见,金自世宗以下由强而弱,在于对德道作用的认识深度不足,进而导致把握治道根本和贵一贯彻的失实,虽曰遵行儒治,但却既缺乏系统教化的普及和竞德选拔,也未尝对资源财货实施有效均置,于是“作法不慎厥初,变法以救其弊,只益甚焉耳”,使减赋赈恤等措施并未形成国、民利益的统一,是以《金史》讥曰:“常有恤民之志,而不能已苛征之令;徒有聚敛之名,而不能致富国之实”;如此,理念和措施日渐囫囵,加之族类之隔未有效混同于一,使怀利之习易兴难衰,终为蒙元所乘。但从“金将李二措及邳州守致书海州欲附宋”,李全贪功亲往迎接,二措拒其为导,仍以全为贼而痛击之;及至宋军讨全,金遣其副统军许奕、万户兀林答以其京东元帅牒来告宋曰:“此贼不降,能为两国患,请与大国夹攻之,各勿受降”,这两件事可知:金势虽危,然其善恶是非仍较宋廷分明得多。
总体而言,孟子认为人性本善(但仍是立足社会性之善,与理学不同。详见:五、孔孟观点的主要差异),却没有意识到人亦有不肖性本原,故尽言德之养常,而不论法之除残,因而也就少了其间度制之量、俗德之渐的考量和措施规划。宋代周尧卿尝论庄周和孟子曰:“周善言理,未至于穷理。穷理,则好恶不缪于圣人,孟轲是已。孟善言性,未至于尽己之性。能尽己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而可与天地参,其唯圣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