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十点。小米躺在床上很不在意地翻弄一本画册消遣。
    就是在这时候吴可敲响了小米宿舍的门。
　　吴可说，我找张阳。
　　小米说，这里没有张阳。
　　吴可说，我可以进去吗？
　　小米说，我不认识你。
　　其实小米对吴可并不是不认识，小米知道她是外语系的。只是彼此没有搭过话而已。

　　吴可并不在乎小米的不友好。吴可说，你放我进去不就认识了嘛。

　　吴可进了小米的宿舍，小米用一种探询的目光看着吴可。吴可说，你不用这样看我的，我进你们宿舍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你一个人不闷吗？我一个人很闷，我想找人聊天。吴可坐在小米的床沿上，低头翻看小米刚才看过的画册。一绺黑发从额上斜着滑下来，吊在领口那儿。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小米伸手给吴可理额前的头发，当他的手触到吴可额头的那一刹那，两个人突然觉得彼此已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了。

　　吴可是后半夜离开小米他们宿舍的。

　　小米说，你不是鸡吧？
　　吴可说，我找你收钱了吗？
　　小米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性病。
　　吴可说，我又不是鸡。
　　小米说，反正你不是处女。
　　吴可说，我给你表白我是处女了吗？

　　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小米没有见到过吴可。也没有接到她的电话或信件，吴可更没有到他们班或宿舍找他，吴可在小米脑海里就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学校组织篮球比赛，小米参加了。吴可出现了。等球赛结束之后，吴可拣个时机凑上去在小米的耳朵边上说，咱们俩租间房子吧。说完这句话吴可就像影子一样飘走了。在什么地方租房子，租什么样的房子，吴可一点都没有交代。
　　吴可要和小米租房子，小米没有问为什么。可是吴可的这个提议很有磁性的，而小米就像是一粒铁屑。从这一天起，小米开始特别注意晚报报缝里的房屋出租广告。

　　在晚报的报缝里小米发现了比手指肚还小的那么一则信息。小米把它剪下来和自己的身份证放在一起。小米打的去看房子。几乎是在小米下车的同时，从另一个出租车上走下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吴可。他们事先并没有相约，但是他们却神奇地同时出现在这里。吴可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她飞快地冲上去给小米脸上吻了一下，小米使劲擦去吴可印在自己脸上的口红唇印。

　　这间楼顶小屋不大，但是很明亮。平时小米和吴可不住在这里，只是到楼顶小屋来度周末。他们是同住在这套楼顶小屋里，但是，不论谁，只要有些微暗示，他们的关系就会深入地向前发展一步。但是谁都像是怕破坏了什么似的，认真保持着沉默，吝啬到谁都不提起和情感有关的字。

　　小米一直在为他和吴可的行为找一种合理的解释——这个世界一天比一天变得繁华起来，但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却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去处，这个世界的通讯一天比一天发达，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越来越难以沟通。小米为能找到这样的解释十分满意。

　　垂落到地上的窗帘是粉红色的。壁灯的光线透过灯罩射到窗帘上，窗帘反射给房间的色调太容易滋生情感。吴可面向墙壁，背对着小米脱掉内衣，把内衣一件一件地扔在地板上，穿起那件洁白的真丝睡衣。等吴可转过身来，小米看到吴可的眼中水波荡漾，邃如深潭。小米说，吴可，你睡床吧，我去睡客厅。小米出去了，睡到了客厅的长沙发上，吴可没有阻拦。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们隔着房门使劲说话，一直说到凌晨四点都没合眼。这就是他们第一次到楼顶小屋度周末的情形。后来，小米睡沙发吴可睡床就成了他俩之间的惯例。

　　时光一步步走向季节深处，终于，小米和吴可决堤了小心守候和关闭着的情感。

　　这天晚上，小米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吴可的房间。当小米看到吴可穿的还是那件洁白的真丝睡衣之后，他发现自己只穿了一条短内裤。小米举着一本杂志走到吴可的床边，用这本杂志蒙上了吴可的眼，整个这张脸上，吴可鲜艳的嘴唇就显得格外突出。小米俯下身去把这两片红唇含进自己嘴里。吴可没有移开盖在脸上的杂志，而是把一双光滑的玉臂缠到了小米的脖子上。吴可用极大的热情迎接了小米并不强壮的身体。这一天晚上他们谁也没有合眼，当火红的太阳升上中天的时候他们才相互缠绕着进入梦乡。小米醒来后突然觉得，不论自己的观念如何开放，在交出自己身体的时候就无法不交出自己的心。

　　小米说，我想我不能老是埋伏在地下，我想请你带我拜见你父母。
　　吴可说，看不出来，你这人还很传统。
　　小米说，你会不会抱怨我买的东西拿不出手？
　　小米看到吴可眼里的光暗了一下。吴可说，你的心意让人感到很温暖，可是我父母不住在这个城市里呀。
　　小米说，你是不是告诉我，你这是在拒绝？
　　吴可说，你快看，天上的月亮多美呀，那么亮那么圆。

　　小米从楼顶小屋的阳台上望幽远的天，天上的月亮很饱满，饱满的月亮里有嫦娥，有玉兔，还有那棵永远也不老的老桂花树。当小米回过头来看吴可的时候，小米发现吴可在用被角蒙着眼睛偷偷地哭。

　　小米说，是谁伤了你的心？你是不是在嫉妒天上的月亮？
　　吴可说，别说了小米，我想要你，马上。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米小心地不在吴可面前提起月亮，他怕提到月亮会引起吴可的悲泣。吴可悲泣小米同样伤心。

　　屋外的季节已经走到秋天的末端，楼顶小屋下面的那一片一片的玉米地已经变成空阔的田野。一群一群的喜鹊落下来悠闲地飘香的时候，在这一片空阔的田野上将翻动起炫目的金黄。在楼顶小屋的那张双人床上，小米把吴可紧紧搂在怀里，一遍一遍抚摸吴可的肚皮。

　　吴可说，小米，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感到孤独。
　　小米说，那一片麦田都播下种子了。吴可，我想以后让你给我生个孩子。
　　吴可说，你想和我结婚吗？我知道了，你是想结婚。
　　小米说，是的，我想娶你。
　　吴可说，咱们出去吧，到夜市上去吧，我特别想喝酒。

　　小米和吴可到了马路边烤羊肉串的小摊上。深秋的夜晚天气很凉，小米和吴可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疲惫的摊主披着大衣靠在水泥电线杆上打起了呼噜，小米和吴可还在端着杯子，不回那间楼顶小屋。

　　小米正在卫生间里冲澡，听到外面的门响。小米水淋淋地冲着外面喊，吴可，是你回来了吗？小米裹着一条浴巾，赤着上身趿着拖鞋从卫生间出来。客厅的沙发上除吴可之外还坐着另一个女孩。小米的这种姿态只对着吴可非常自然，有另外一个陌生女孩在场，小米显得特别的狼狈不堪。吴可不给小米打招呼就带陌生女孩到这里来，小米心里有些不高兴。吴可却微笑着对小米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回屋换衣服出来见客人。

　　小米换好衣服从卧室出来和女孩握过手，女孩很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张阳，就读中医学院。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小米。
　　吴可说，张阳是个好女孩，也是我的好朋友。你们俩很般配，我介绍你们认识。小米加把劲，别错过这个机会。

　　吴可站起身，冲小米和张阳友好地点一下头，然后向门口走。小米嚯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把拽住吴可的胳膊说，你先别走，你把这一切给我说清楚！
　　吴可轻轻推开小米捏着自己胳膊的手，平静地说，小米你放手。当着陌生女孩的面对朋友粗野，很不礼貌，没风度。当心让张阳笑话你。
　　小米的修养让他不得不放吴可走。

　　张阳说，看得出来，小米你很激动。
　　小米说，对不起张阳，我不是针对你。
　　张阳说，你本人和吴可给我介绍的一样。
　　小米说，吴可是怎么给你介绍我的？
　　张阳说，吴可说你和他是好朋友。
　　小米说，好到什么程度恐怕她没给你介绍。
　　张阳说，能知道的吴可会告诉我，不该让我知道的我也不想知道。人和人之间，还是别把关系搞得那么沉重的好。
　　小米说，张阳小姐，我不想欺骗你，我和吴可有性接触。
　　张阳说，从你的表现中能看得出来。
　　小米说，所以说我现在就想送你走，因为我不想伤害你。
　　张阳说，你不想伤害我，可你伤害了吴可。朋友之间的隐秘不能在生人面前抖落。　

　　送走张阳，小米再没有勇气走进那个楼顶小屋。那间小屋和吴可联系太紧密，走进那扇门就是把自己浸泡在羞辱里。整整一个晚上小米都在城市的街头游荡。疲惫失意的小米胸中燃烧着怒火，他要和吴可大闹一场。

　　脸色灰暗的小米走进回到他们宿舍，第一件事就是和吴可打电话。小米用气得发抖的手拨完电话号码。当吴可拿起听筒的时候，小米突然间没有了一丝暴怒，说出的话语异常平静。小米说，吴可，我想和你谈谈。吴可说，好的，今天晚上八点我在紫丁香咖啡屋等你。

　　紫丁香咖啡屋的光线很柔和，飘散着的酒吧音乐把这里的气氛营造得情意绵绵。小米和吴可在一张小台上相对而坐。小米说，吴可，你让我很难堪，很尴尬。
　　吴可说，对不起，都怪我，一开始我没有把事情和你说清楚。
　　小米说，你不嫁给我我不会强迫你，但是你不应该连招呼都不打就把别的女孩介绍给我。换句话说，介绍女孩子给我的不应该是你。
　　吴可说，我们不应该在方式上拘泥或争高低，关键是张阳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她肯定适合你。
　　小米说，可是我并不感受到你的好意，相反，我觉得你是在耍弄我。你无论如何也体味不到我心里的感受。
　　吴可说，我已经向你表示过歉意。
　　小米不再说什么，低下头用小匙搅弄杯子里面的咖啡。吴可说，好了，就到这里吧。我先走，你别走。我已经给你约了张阳，我说是你让我替你约的，她九点钟来。
　　小米说，我想她绝对不会来。
　　吴可说，我比你更了解她，她肯定准时来。
　　吴可站起来和小米握手，吴可要走。吴可说，小米，我想我们以后还会是朋友。
　　小米说，要是也只能是最普通的朋友。
　　吴可走了。

　　九点整，张阳准时来到紫丁香。小米说，吴可告诉我你九点钟要来，我相信你不会来，不过你真来了。张阳说，你直接约我我不一定来，吴可替你约我我不能不来。
　　小米替张阳要东西，张阳说我自己来吧。她点了这家咖啡屋最贵的饮品，相见恨晚。结帐的时候小米发现自己口袋里没带那么多钱。以前和吴可一起出来不用带很多钱的，因为吴可的一切消费都由她自己付帐，不让小米管。况且吴可出来也从来不点什么贵东西。今天晚上张阳点的那杯相见恨晚四十元。

　　张阳拿出二百元钱给小米。张阳说，你身上没钱没关系，我可以借给你，只是你借我的钱得还。带女孩子出来喝东西，男人替女孩子付帐天经地义。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飘雪的冬日在不知不觉中从人们身边走向深远，明天就是圣诞节。下午下课的时候，张阳出现在小米的教学大楼前。张阳对小米说，跟我走吧，咱们一起去见一个朋友。
　　小米说，怎么，拿不定主意了，要找朋友帮你验收？
　　张阳说，你这人嘴上很硬，实际你的内心很虚弱。

　　张阳带小米去的是吴可家。过来开门的是吴可的丈夫。吴可家的房子很大，三房两厅，绝对是高知住房标准。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的时候吴可说，老公在国外添了西方人的毛病，请朋友吃饭从不在家里，到外面餐馆。老公说这几年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全靠朋友照顾，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今天他亲自下厨，在家里请我最好的朋友吃顿饭。

　　小米觉得这种场面很讽刺，小米就无不调侃地说，感激涕零，很失算来的时候没带一打纸巾。
　　张阳说，你们看我们小米多幽默。我们小米就是这么幽默的一个人。
　　小米说，张阳你别老是开玩笑，免得让人产生误会。你是你，我是我，又多会儿成了我们，你说是吧吴可。
　　吴可的丈夫说，打情骂俏，风趣。不过，小米你心里装着许多怨恨，我们吴可肯定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你。
　　小米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张阳和吴可同时举起杯来，说，来来来，喝酒，大家喝酒。

　　在并不轻松的气氛中，终于结束了这场宴请。从吴可家出来，小米和张阳走在大街上，街上的空气很冷。
　　小米说，这算什么宴请呢，吴可是在拿这顿饭说事情。
　　张阳说，对呀，没错呀。吴可的丈夫刚从国外回来。吴可的丈夫在国外的时候，吴可一直住在现在的房子里。但她从不带你到这间房子里来，也从未对你提起过这套房子，所以你们租借了那个楼顶小屋。就是这样呀，吴可心里怎么想的，难道你还不明白？
　　小米说，我和吴可的事吴可都告诉你了？
　　张阳说，是呀，吴可很坦率。我们是好朋友。
　　小米说，那你还和我在一块，难道你不觉得恶心！
　　张阳说，我是学妇产科的。

　　这就是回答吗，这也算解释？即便这就是解释小米也听不懂。这时候电信大楼顶上的那个巨大的报时钟突然响起，告诉人们，现在是午夜时分。在这个圣诞前的午夜，一瞬间天空就飘起了雪。飞飞扬扬的雪花在一排排路灯的桔黄色光线里欢快地舞动。不知不觉中，大步流星的小米已经把张阳甩下很远。小米想，这场大雪一晚上就能把这个城市覆盖。明天早晨这个城市展现给人们的将是一派洁白和纯净。小米决定，今天晚上他要在雪中漫游，在雪中等待，等雪积存起来以后，他要在马路中间堆一个大大的雪人。

　　张阳吃力地从后面追上来，紧紧挽住小米的一只胳膊说，小米，你伤风了？
　　小米说，没有哇。
　　张阳说，那你怎么就像摔鼻涕一样摔下我。
　　小米说，对不起张阳，现在我就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