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每当秋天来临,农家的孩子照例都要在课余时间里帮助大人们做些诸如捡牛粪、搂树叶和割洋草这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我也不大清楚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反正我每天放学后也跟着伙伴们挎着粪箕上山拾牛粪,背起花篓(这是当地的一种用树枝编结的筐,通常是储存水果用的)到河边的树林里去搂树叶,也不知道母亲最后到底怎样来处理我的这些成果。但是,只有一样事情,父亲是绝对不允许我做的,那就是割洋草。
不用说跟着小伙伴出去,就是每次学校里组织的割洋草的集体活动,父亲都是千方百计地编造各种理由,亲自为我请假。
这一天,我们学校里又组织学生上山割草。父亲照例又带着我来到刘宝山家里,亲自登门请假。刘宝山十分为难地看着父亲,他明白以他的能力,绝无可能说服我那个既固执又难缠的父亲。于是他把眼光转到我的身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是我不能准你的假,可是,你说你要是再不来参加集体活动,那今年年底的三好学生(当时好像不叫这个词,我忘记了,总之从实质上说,那个奖励就相当于后来的三好学生)我可怎么评选你呀?你自己也好好想想吧!”
闻听此言,我的脑袋都急得快要冒烟了,我一把扯过父亲的手,不由分说地就把他拉回到家里,跟他大吵大闹起来。结果那天我就象是离家出走一般,毅然决然地跟着同学们上山了。
一来到山上,我可就傻了,的确如父亲所言,这真是一个过于危险的活动,那把一尺多长的镰刀拿在我的手里,简直就是一个专门设计的伤人凶器。我还算是知道保护自己,只是在第一次挥刀出击的时候,割破了裤子,把小腿也割了一个很浅的口子,在我接连把身边的几个伙伴刺成轻伤之后,我的身边就逐渐地变成了一片开阔地,再也没有人胆敢呆在距离我一米之内的任何地方了。
麻烦可真是太多了,首先的也是顶顶重要的一个麻烦就是,我根本不认识洋草,那漫山遍野地疯长着的青草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我胡乱地挥舞着镰刀,漫无目标地东割西砍了半天,地上只留下一片已经开始泛黄的草尖。于是我非常绝望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不一会儿,有个人拨开树丛走了过来,我停止哭泣,抬头一看,是我的老师刘宝山。
他依旧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很转地力图咬文嚼字地问道:“你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了吗?”
我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沮丧地说:“我不认识洋草,我也不会割,我也不会……”
听着我没完没了的“不会”,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有什么可哭的?我还以为你受伤了呢,割草还不好学?来!起来!别哭了,起来我教你!”
他扯下腰间别着的镰刀,给我示范。不错,是不难学,我很快就认识了什么是洋草,可是,我好像第一次发现,我的手比人家的脚还要笨,要想顺利地把草割下来,这么一件对于当地孩子像走路一样容易的事情,于我还是登天一样地难,折腾了好半天,总算是有了一点儿规模。
刘宝山老师在我的不停地挥舞着的镰刀下经历了几次有惊无险的考验之后,终于说出了那句让我无地自容又倍感轻松的话:“你去那边等会儿吧,我再帮你整两下,也就差不多了。”
坐在秋天的山坡上等人,真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要不是怕同班同学看见刘老师在替我割草,我真的可以充分地享受这悠闲的时光了。可是此时的我,就像做了贼一样,一刻不停地东张西望着,心里盼望着刘老师能快点儿割完,我这时候可一点儿也不想当什么三好生,我只期望着这件让人丢脸的割草事件能快点儿过去。
还好,没过多长时间,刘宝山老师便站起身来,把镰刀别回腰里,对我说:“我看够了,太多了你扛不动……!”也许是我的神头鬼脑的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诧异地看着我,忽然笑眯眯地又接着说道:“别告诉同学说我帮你割,就说你自己整的。啊!”
我涨红着脸使劲儿点了点头。
这时候,同学们也大多完成了任务,漫山遍野地奔跑着、打斗着,于是刘老师冲着山顶大声喊道:“二年级的同学注意了!二年级的同学注意了!都到二狗子他爷坟前的那棵老榆树底下集合!王忠华,你别跑了,快点儿过来!”
我愣了一会儿,看见漫山遍野地跑着的同学们都背起大捆的洋草向我这个方向跑了过来,不禁抬头看了看我身后的这棵大树,突然大叫着奔到刘宝山的身边,一边还心有余悸地看着大树。
原来刚才我坐的那个土坡,就是西头儿二狗子他爷的坟墓,我毛骨悚然地闭上了眼睛。刘宝山老师拍拍我的背,低声说道:“没事儿!别害怕,草都是你自己割的!”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可是我能感觉到他那笑眯眯的样子,一时间我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把那对死者的恐惧也淡化了许多。
他又大声对同学们说:“你们,都把草再好好捆捆,坐这儿休息一会儿,完了咱们下山回家!”
我走过去,面红耳赤地收拾着地上的洋草,一边偷偷地观察着别人捆草用的绳子,都是用割来的洋草自己临时编成的。当时我心里这个愁啊,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拿了一把洋草,照着他们的样子扭来扭去,希望也能扭出个草绳的样子来,可是,扭了半天,洋草断了,绳子却还没有如我希望的那样诞生出来,我绝望得差不多就要号啕大哭。
就在这时,我的同桌走过来,一边狼吞虎咽地把剩下一半的苹果大嚼了几口扔到地上,一边对我说:“算了,我给你编!”
他拿起一把洋草,熟练地双手一拧,还没等我看清楚,他三下五除二就编好了一段漂亮的草绳。我万分感激地接过草绳,谢绝了他要接着帮我捆草的好意。
我当时就想,捆草绳这样的事情应该是我力所能及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收拾停当后,我坐在离那个坟地尽可能远的地方,也学着同学们的样子,拿出兜里的苹果吃了起来。
忽然,刘宝山老师来到我的旁边,依旧是那样笑眯眯的,他一边扔掉手中刚吃剩的苹果核,一边对我说:“老师渴了,把你的苹果给我吧!”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面对他的直白和坦率,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姚家屯虽然很穷,但是苹果实在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紧靠着关山的那座大山,是村里的禁地,由我一个同学的父亲看管着,当地人称它为花果山,北方可能出产的水果,这座山里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到了这个季节,村里收获的苹果、李子、葡萄、红枣、大应白杏(当地的叫法)、水晶白梨,等等等等多得吃不完。
那时候不许买卖农产品,有个罪名叫投机倒把的,就是专门制裁那些敢于倒卖粮食水果鸡蛋的小贩的,这些产品都要由大队部统一管理上缴后,将余下部分分配到各家各户。所以,一到秋天,每家都会按人口分到很多水果,尤其是苹果,可以说漫山遍野都是,真的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看我发愣,刘宝山老师又继续说:“你就带一个吧?给我吧,咬了也没事儿,老师渴了。”
我把咬过两口的苹果递给他,一边感觉着扑通扑通的心跳,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回来的路上,我闷闷不乐地背着草捆走在前面,一句话都不想说,更没有听见后面起哄一样的笑声。
待轮到我的草上秤的时候,我真的傻眼了,原来有一抱来粗的草捆,现在只剩下了胳膊那么粗的一点,几个调皮的男同学,眨着眼睛,不停地对我作着鬼脸。一个女伴儿告诉我,我的草没捆结实,一路走一路丢,都让他们捡去了,看我不高兴,她也没敢告诉我。
称草的人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那个大磅秤根本称不出我的洋草的分量,其中一个就低声说:“算三两吧!”
我的脸腾地一下涨热起来,人家的草可都是几十斤的,我顿时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刘宝山适时地走了过来,他低声跟那几个人说了些什么,他们就把我的草往大堆里一扬,然后在本子上写上了“五斤”。
刘宝山又把我拉到一边,低声对我说:“没事儿,老师知道你干的挺努力的,就算这样,也总比不参加劳动强多了,这回,今年的三好学生就指定是你的了。你放心,啊!”
旁边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我的脑袋已经被羞辱塞满了,一时也分不清刘老师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的眼泪因此也没有流出来。
事隔很多年,我都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来看待我的这位老师,刘宝山他就是这么个人,我从始至终都分不出来到底是应该尊敬他还是应该轻视他,是应该感激他还是应该同情他。
我只是听房东大娘说起过,他的家很穷,他和他的妻子身体都不好,不能干重活,刚刚三十岁就基本上成了“废人”(当地人称不能干重活的人是废人)了,在当时的农村,家里没有了劳动力,就像天塌了一样。他们又拖着四个没成年的孩子,真的是很难……
这就是刘宝山——我的另一位老师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我真的很难说的清楚。
但是我知道,他真的是一个非常随和的好人,村里人也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