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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羊叔子有云,世之不如意,十者常居六七,其实他这话,不过是伐吴之议暂时被搁置后,冲口而出的一句牢骚罢了,是时他官位已极,盛名已著,居朝则紫绶金印,在藩则轻裘缓带,连死敌陆抗都说“岂有鸩人羊叔子”,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伐吴之议,最终也还是照办不误了,可见他老人家的那个不如意,其实说到底,和当今许多衣食无忧的闲人,呷着星巴克,拈着修剪得齐整的指甲,蹙着眉头哼出的几声“没劲”,一样没劲罢了。
既在人间,如何免得人间苦楚?少年尚且只忧其身,迨得中年,柴米油盐酱醋茶,老婆孩子位子钱,没一样是不忧不行,忧了常常也不行的。营营乎昼,耿耿乎夜,汲汲乎中心,絮絮乎妻儿,做不能无忧,不做更不能无忧,做得不好固然烦恼,做的好了又何尝无烦恼?借酒脚愁固是越浇越愁,无酒可奠却也终究未曾愁死,想想道中菜色,世上饿殍,不觉莞尔失笑:这愁与烦,何尝不是一种奢侈品?且自惜福去吧。
然而既在人间,总如人间百态,心虽然想得明白,脑袋却常常搅得糊涂,路见不平,不免要怒;遇事不公,不免要骂;工作压力大了,不免要找个籍口发泄。于是家人、朋友,或多或少地要不时被你的烦恼烦恼一下。
可此亦人间,彼何尝非人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人间进化及今,亲情固然尚在,亲戚却越来越少;友情固然尚存,朋友却越来越忙,哪怕他们有烦恼,你去慰籍,听得多了,怕也要烦的,何况听你的絮叨呢?
人间之人总是这般可笑复可怜,想或者想得开,放何尝放得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说说而已。得志于方寸之地,不免手舞足蹈;失意于寸方之间,或者泫然生嗔,一幢老屋的消失,一段友情的消逝,都会让你黯然神伤上很久。
可既在人间,又何能容你这般奢侈地黯然下去?亲戚尚余悲,他人或已歌,现在的年月,岂止他人已歌,怕是连你自己,也不得不装个笑脸,扯着嗓子跟着歌上一歌的罢?
人间即俗世,俗世之人,又何能免俗,更何况,满心满口的免俗,何尝不也是俗得到了家呢?
在人间,在人间,各人生计各人钱,忧固是不能无忧,该做什么,却也还只能咬牙做下去,忧自忧,做自做,苦自苦,乐自乐,仅此而已罢。
谁都知道,夕阳虽好,却终究要消逝的,可你我俗人,又何尝真能忍心因此,不去拥抱西天那绚烂璀璨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