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在卫运河艾墩甸的高坡上(2)
(2009-05-21 13: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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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坡卫运河黑脸秫秸艾墩甸 |
分类: 我自选的中短篇小说 |
老顺在拐枣木绑扎而成的软床上伸屈伸屈地活动他残疾的右腿。他旋腚90°,把两脚搭到硬梆梆的泥地面,又一抖擞站了起来,抱起发黑的破棉絮,推开秫秸门,一瘸一拐地走出比他曾经供职的李楼希望小学外的地窝子还简陋的柴棚,走进曦光微露、略显混沌的天地中。
成丝成缕的湿润汽正缓慢而柔韧地飘过秫秸门和简单的柴棚,继而消失在天和地嫩绿色的宏阔中。
老顺顺手把棉被搭在门外壮实木的肉架上。他拐头看见了甸生娘——那位挎着中等大小的竹篮、只在麦月穿黑色低胸背心、扎粗长辫子的少妇。
“哎,天天来等她(心里)的人回呢。”
老顺摇摇头,叹了口气。象他经常做的那样,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看她,把她当成雕塑仔细揣摩。
她似乎忧虑、颇显饥渴地眺望远方,并且难受地忍耐着内心情感的煎熬、或焚烤。
“哪如一个人过一辈子好啊……唉,痴迷呢!”老顺持续不断地摇着头走回了柴棚。
这就是艾墩甸高坡上一个极其寻常的清晨。
不过那些虚幻的东西——少妇啦、露水汽啦、地理学或历史学的知识啦,等等——随着晨曦的高升,很快就消散不见了,此刻的此地,最终只留下了那些实实在在具有物理特性的实物:例如比整个西欧还大的茵梦色的黄淮海大平原上已然返青拔节的青麦原野;挑着吱妞儿响的猪肉筐的“狗屠”哼着宋元响马行帮中流行的粗俗曲调、准时从露水汽笼罩的平原冒上来,“早哇老顺!”他大咧咧地同蹲在艾墩甸高坡的边沿喝红小豆稀粥的老顺打着招呼,同时掀开柳条筐上的脏白布,“哼哧”一声从里面拎出半扇猪肉挂在实木的肉架上,蹭亮尖刀,一屁股墩在油腻的青石板上点着香烟等待过往的客户了;瘸子老顺在另一块较干净的糙石板上摆出了食品、饮料、烟酒、酱醋等百货;闲李村精瘦但结实的二官和粗矮有力的蒿子各背一个打工用的蛇皮袋(里面装有炸了线的被子、掉了磁的饭缸、残破的北京市暂住证、仿名牌的桶装方便面、封面失踪的下流故事杂志、深紫色塑料水杯等)面红耳赤、争执不休、一前一后地走上艾墩甸高坡,“还吵呢你两个,为甸生那孩子(的生父问题)。”老顺说;“这回要彻底解决啦!”他们俩异口同声说;老顺目送他俩走下艾墩甸高坡,走到北方渺远的卫运河危桥上,老顺由高临下看见他们俩站在桥上争论了片刻,就一同过桥去赶普快列车进京打工去了;赶集上镇的农民陆陆续续地在艾墩甸的高坡上来来往往,有人挎着篮子停下来割两斤肉、买一瓶酱油就节省时间调头不再往艾墩甸镇上去了;劣质发动机的吵闹声由远逼近,猛然一阵不惜代价、拚尽全力的轰鸣,肩扛警章、胸佩警徽的黑脸壮汉驾驶的陆狼摩托跃上艾墩甸高坡,并戛然熄火,黑脸壮汉扔下摩托,大步向无证肉贩狗屠走去,并弯腰指斥蹲在地上吸烟的狗屠,“俺见你一回熊你一回,见你一回训你一回,你咋就不长记性、就不听俺劝来?咹?”,手握尖刀的狗屠则只是昂脸嘿嘿傻笑,“找点别的事干,别老弄这无证猪肉在这卖叫俺为难,可听见啦?”“这管你啥事?人家工商局都不管。”老顺笑说,“净说那没用的!老顺,吃出病来谁负责?还不得报警找俺麻烦!”黑脸民警和缓些口气说,他接过狗屠递过来的香烟,点着,大步走到老顺柴棚后滋了一泡尿,又回到台面儿上,叉着腰,叹口气,“俺要不退伍哪赶上为你们操这份闲心,97年香港回归俺就是那位叫英军下岗的解放军军官,全世界谁不认得俺。”黑脸壮汉扔去烟头,“夸”一个立正,“你们下岗了!我们上岗!”他用普通话粗声粗气又学一遍,“俺看你学得倒像,不过你比人家那位同志矮小半个头。”狗屠边给消费者称肉边揭黑脸壮汉的底,黑脸壮汉摇摇头,给自己找个台阶,“跟你们这帮没文化的人讲不通,讲不通……尔后踩着摩托,七颠八磨地从北坡轰轰地下去了;一位被阳光浆得黢黑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迎着接近正午的骄阳,从麦原里走了上来,“买一瓶山泉牌矿泉水,多少钱?”“一块钱。”老顺拿了一瓶矿泉水给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不过总觉得他有些面熟,“这位同志有点眼熟呢……”老顺好客地打着招呼,“也许在上辈子有缘相见呢,哈哈,”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爽快地回应他,“艾墩甸镇离这还有好远?”“不远,往北下去就到了。”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灌饱了水,在高坡上四处走走,他抬头看见那棵巨大无朋的古枣树,禁不住讶异了一声,走过去仔细端详,“这就是传说中有8000年历史的枣母?”“枣母?”狗屠忙里偷闲竟能听见中年男人自语般的说话,“不错,一点都不错,”被阳光浆得黢黑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用手拍着树皮粗裂的枣树、语气肯定地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中华枣母,世界上所有枣树都是它的儿子、孙子、重孙、累孙……”他退离巨型枣树,掏出相机哗哗拍了半天,又兜到艾墩甸高坡的边缘俯瞰着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的原野青葱,哗哗又拍半天,这才同老顺、狗屠等乡民打个招呼,转身往坡下走去;麦月的阳光渐次升高并愈益强烈,瘸子老顺一瘸一拐走到巨枣树下挑了一片因露水散尽而绿厚硬挺的枣叶,放进嘴里,回到柴棚前的青石板附近,坐在地上吹起清秀的曲调来,与他的相貌性格好像是两码完全不一样的事;艾墩甸平原的动植物醒悟过来,感受到了季节的召唤,它(她)们抓紧有利时机疯狂成长,一部分麦蚜虫抵抗住生物制剂的清剿保住了性命和种群,野斑鸠夫妻俩在稠密的麦棵间轮番辛苦孵化已经送飞了两窝幼鸟(每窝两只,但这一个生育年度的第三窝只有一只),小麦争分夺秒拔节抽穗在这个农历五月的上午由嫩绿变为深绿,下午时分抽穗灌浆并由深绿变为嫩黄,而至日光西斜则整个艾墩甸原野已然金黄漫溢、麦浪滚翻、屉香扑鼻,得种势、水势、风势、光势之先的田块已有收割机隆隆作业、颗粒归仓,尔后清茬旋耕、扬肥撒种、不日即清葱盈目、芝麻拔节了;
这就是艾墩甸荒坡上无尽岁月中极稀松寻常的一天。
日暮途穷,人迹罕至,夜光晦暗,老顺收拾干净糙石板上的食品、饮料、杂货、百物,关了秫秸门摸黑睡觉。
第2日如是,第3日如是,第4日如是……每日如是。
但是第365日的清晨,柴棚背后一声虫叫似的婴啼惊动了老顺。
那时天还没亮,老顺点亮风灯、手扶柴墙、一跌一拐摸到柴棚背后的草窠里,抱回来一个血污未干、想哭却哭不出声了的婴儿。
“啥孩?”狗屠问。天亮后乡邻们已经闻风而至。
“女孩。”
“不是女孩谁舍得扔!”人们逐渐围拢到艾墩甸高坡的柴棚里,多事的妇女还自作主张拆开老顺摊位上的低价奶粉冲水饲喂老顺用脏背心包裹的婴儿。
“既来之则安之,老顺你留着养呗,你一个人一辈子过得多腌臜!”狗屠擦拭着尖刀上的血迹说。
“俺不养,俺一个人一辈子过得多滋润,俺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睡就睡,俺才不痴迷来。”老顺断然拒绝,但眼光却始终没离开双臂紧搂着的婴儿半秒。
“那你老了咋弄?你就没有老的那一天?谁给你端吃端喝、端屎端尿?”有个娘们不带力度地反诘。
“让开,都让开,黑脸老警来了。”
“副所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