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19年第十二期·中篇小说·《我和马原在洞庭湖底》
(2020-02-21 11:09:52)
洞庭湖有多大?学群说方圆三百里吧,我说我昆明滇池号称五百里,可我觉得还没你洞庭一半大,你这儿简直像个大海。大马说,洞庭湖真应该叫湘海。他高大的身躯略微前倾,步子又疾又快。我已经看不清来时的大堤了。冬天的金色茅草在脚下绵延伸展,北风拂过时一层层翻滚向前。举目四望,我脑子里蹦出两句诗:无边荒草萧萧下,不尽洞庭无水来。
大马不信,却对学群的故事充满好奇。我们是各自接到学群邀约的,立即答应来一趟岳阳。学群非常肯定:到了湖底,必见分晓。
湖底?当时我惊讶得不行,我们能下到湖底?
学群哈哈大笑。
B
嗯,在我小说的另一维度通常出现刘盐。你和刘盐在巴黎的经历我是后来听说的,是的,她一五一十全说了。你不必遮遮掩掩,杜上,你我不都是写小说的嘛,不都给中国各类文学杂志投稿?所以你那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不必藏着掖着,它比起小说算什么啊。不如讲述之,分享之,以便将来我造访巴黎少走点弯路。不过我写下来的东你未必百分之百认可。小说家嘛,虚构是我们的权利,对吧?可我知道你对你们的巴黎之行充满眷恋和困惑。一来行程太短了,二来,你和刘盐的关系也许不如你想像的完美。这就对了,世上哪有完美的男女关系?何况你们刚认识不久,还不到三个月吧?你总是太着急了。一旦和女人上了床你就急于用一次匆忙的爱情掩盖你并不太需要爱情的实质。你很擅长自我欺骗。这是我们俩最大的不同。不过,你说你回来后对刘盐有了更多认知,所以还是感谢巴黎,感谢你们共同度过了极有意义又十分短暂的五天。是啊,才区区五天。
嗯,你们坐在蒙帕纳斯区一家咖啡馆前廊上,百米开外就是巨大的拜占庭风格的先贤祠。你们累了,不知接下来往哪走。你建议再去一趟红衣主教路74号,刘盐说昨天不是刚去过?你没吭声。啊哈,她终于明白你今天干嘛非要再跑一趟了,名义上去卢森堡公园,但穿出公园东门就是先贤祠,这个凛然沉默的大家伙几乎成了你们此行的重要地标。我就该想到,刘盐大声说,你转弯抹角还是为了海明威故居。没看够?
再去一趟嘛。你说。
你累不累呀。
走吧。你态度有些生硬。刘盐怕的就是你忽然态度生硬,那会让她倍感压力。
你们穿过寂静的黄石铺地的先贤祠东侧,穿过一群席地而坐的年轻人,走上窄窄的红衣主教路。路边咖啡馆、杂货店让你亲切而兴奋。昨天刚来过,你没法解释今天干嘛还来。海明威啊,伟大的厄内斯特·海明威。
红衣主教路上的古老建筑一律呈浅黄色,雪白的法式木窗闪闪发亮。74号门漆成深蓝,旁边是一家小服装店,当年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们经常光顾的小舞厅;楼房总高五层。你搞不清楚海明威当年下榻哪一间房,哪一层楼(一说三楼,一说顶楼),外墙上挂着白底黑字的木牌,写着海明威夫妇居住时间:1921-1923。他的巴黎首站,期间他差不多写出了《太阳照常升起》的大部分。街道对过是一家小咖啡馆,外廊上坐了几个年轻人。74号门前有一只老迈娇小的绿皮邮箱。你走过去,看看墙上木牌,又看看紧闭的蓝色木门。还是没办法进去。昨天也没办法进去。这是私人宅邸啊。街上非常安静。
还拍照吗?刘盐说。
那就再来一张。你说。
这回你换个角度,站在蓝色木门右侧,背靠着门,抱着两手。
笑一个!
你笑了。但心情沮丧。两天跑了两次,不可谓不处心积虑。你搞不清沮丧的缘由。就因为无法走进74号门,沿着当年老海走过的门厅啦楼梯啦过道啦认认真真走一遍?
刘盐按下手机。好,很好。我们走吧?
往哪走?你说。
你的不舍和不甘全写在脸上。刘盐只好建议去对过咖啡馆坐坐,再喝一杯。就在海明威楼下啊,干嘛不呢?你们穿过街,挑一张桌子坐下。几个年轻人说话大声,连比带划。身材高大的侍者走过来,递给你们酒水单。刘盐看了看,说,是酒吧,不是咖啡馆。好啊!你忽然来了兴致。那就喝酒。刘盐用“有道”翻译了酒单,你要了一杯茴香酒,刘盐要了一杯美国产的波本威士忌。
酒保来了,两杯酒搁在托盘上,走得稳稳的。此时安静的光线洒在74号楼淡黄色墙面上,在右下角布下整齐的阴影。地面非常干净。红衣主教路没有汽车。几个骑车的年轻人像鸽子一样轻盈。
海明威要在天有灵,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中国粉丝——刘盐说。
他知道。
呵呵。刘盐夸张地说。
邻桌年轻人的嗓门有增无减。他们像某个技工学校的学生,主修计算机、工程机械之类。
乞灵死人是没用的,刘盐说,更何况,现在,还有多少人像他那样写作。
你不懂,你大声说,海明威永远不会过时。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学不了他才开始装神弄鬼、唠唠叨叨?
好吧,你就搂着《永别了,武器》睡觉吧。
它就在我枕头边上呢。还有《战地钟声》《太阳照常升起》和他的短篇小说集。
小说不是当年的小说,巴黎不是当年的巴黎啦。
你明白你的沮丧究竟来自哪了——刘盐的散漫、挖苦和一个文学时代的消亡。而你,一个中国小说家,一个渴望写得像海明威一样好的小说家,注定无法按照海明威的方式(生活的,写作的)继续下去。
如果你是海明威。假设啊,假设,你一根筋要来巴黎,我,如果我是哈德莉,他第一个老婆,我决不来巴黎。
为什么?你大吃一惊。
不为什么。
你不来巴黎,海明威就不可能是海明威。
好吧,就因为你终将利用我,又甩了我,跟别的女人跑掉。
你喝一口茴香酒。酒劲很冲,直呛嗓子,但总体上说,这杯碧绿的小东西调得相当不赖。
你们终究要跟别的女人跑掉。
别这么说。
作家嘛!
你对作家有偏见。
杜上,你觉得,哪个中国作家最像海明威?
你不假思索,马原。
C
我相信我们就在洞庭湖核心位置。放眼四望,惟余莽莽。漫过脚踝的荒草在寒风中哗哗响,远山只剩下淡灰色的影子,脚底泥巴软软的,让人怀疑下面还有湖水或藏着另一面大湖。无论如何,我们就在洞庭湖底。就在岳阳的洞庭湖底。不可思议。学群的三菱吉普车撂在大堤上,其实可以直接开下来,但我想,唯有一步步走进洞庭湖底才让人震撼。
瓟另有诨名,霸鱼。这么解释就通了。非常霸气的鱼。学群说,瓟太大,两侧尖鳍摆动起来相当快,日行八百里,湖内罕逢对手。能跟它比的,只有海里的鲨鱼、鲸鱼和海豚了。
具体位置在哪儿?大马有些着急。他都66啦,身体不算太好,很容易疲倦。湖底太大,我们走了近半小时,估计超过三公里,视野中除了辽阔平展的湖底,除了无边无垠的荒草,再无其他。
快了,快了。学群不停为我们鼓劲儿。又走十来分钟,他忽然一声大喊,就在前面。他手指前方,问我们看到了吗?我和大马站下来,但见数百米外出现一座巨大的土堆,方圆少说两三百米。远远看去,像一艘巨船,或一幢巨型蒙古包,一只倒扣的巨鼓。我猜测丰水期它一定是冒出水面的小岛。学群果然说,没错,就是一座岛,湖心岛。瓟就在其中。大马非常惊讶,说我们这一路怎么没见它呢?奇了怪啦,好像突然冒出来一样。学群说它在啊,一直在。只不过我们的角度稍有变化,所以暂时没发现它。大马笑了,大声说,好,好,非过去看看不可。
学群将矿泉水瓶递给大马,大马摆手说不渴。天太冷,空气湿哒哒的。如果不是走了很久,我们一定会被刀子般的冷风击回大堤。学群又把水瓶递给我,我接过来,狠狠灌了几口。真冷,直击全身的冷。洞庭湖底的无边之感加剧了这种冷。我觉得我们仿佛走在荒凉严寒的世界之外,只有冷风和荒草陪伴左右。
你居然对洞庭湖的鱼感兴趣。大马说。他领先我们半个身位,尽管我们三人差不多走在同一水平线上。
是啊,学群的笑容非常憨厚,像附近村子里的杀猪匠。我下一部小说,就想写洞庭湖的鱼。
名字想好了?
还没呐。
写什么鱼?
什么鱼都写。但主角就是这条大霸鱼。
那就叫霸鱼。大马笑了。眼角细密的皱纹花团锦簇,一派天真。
哈哈,霸鱼。
不不,我忽然想到一个更绝的:鱼来了!
我拍手叫好。学群也折服,好好好,这名字好。多霸气啊。
大马非常得意。你想想,你们仔细想想,这么一部写洞庭鱼的书,鱼来了,写好了绝对是一部奇书。我等着你啊学群。
下个月就甩开膀子写。
大马看看我,又看看学群。
我对你们俩的小说,充满期待。
我感到胸口滚烫。那座“蒙古包”纹丝不动。我忽然有些困惑——自发现它之后我们又走了十多分钟,可距离似乎并未缩短。也就是说,我们不断逼近,它却不断后退。我的意思是,我们仿佛走在一个让你丧失了方向感和距离感的诡异之地,脚下的洞庭湖底发出的轻微震颤似乎印证了我的观感,它绝不会让你轻轻松松抵达的,否则就不会是千年之湖了。我想像自己飞上半空向下俯瞰,我们三个人类不过是可怜的蚂蚁般的三粒小小的黑点,走向湖心岛的过程遥遥无期,或接近于徒劳。也就是说,我们看似目标明确,实际上呢?真有什么目标?这座岛不也是忽然冒出来的吗?湖底一无遮拦,二无方位的变化,此前怎么可能看不见它呢?而且是阳光通透的下午?
我问学群是否也觉得那座岛越来越远了,他在我肩上擂了一拳,说怎么会呢鹏哥,肯定是越来越近嘛。
大马却忽然站住,拽了拽薄薄的棉服,说,他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好像越来越远了。
大马哥呀,我隔三差五就来看它,通常步行45分钟就到。
此时阳光渐弱,岛屿一侧格外明亮,像潜在水底,另一侧却愈加昏暗。一行大雁徐徐飞过。学群仰头大喊:哇喔——!声音冲上天空,传得极远。
你的意思是,我和陈鹏,咱两的感觉错了?
错了。因为你们头一次来洞庭湖底。哈哈,我们很快就到,我保证。
好,听你的。
几分钟后,我感到岛屿的阴影持续扩大,像一面巨大的渔网撒下来。光线一路暗下去,我几乎看不清大马和学群的脸了。冷风的呼啸像某种古老乐器发出来的。
这怎么回事?大马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学群解释,洞庭湖底就这样,天说黑就黑。
这也太神奇啦。
说话间暮色迅速袭来。孤岛愈加模糊,和昏暗的低空和云层紧紧缠在一起。
我们仨接连发出嗷嗷的喊声,声音在天地间激荡。我觉得胸口发热,心脏贴着肋骨砰砰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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