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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9年第11期·短篇小说·《鳄鱼》

(2019-10-29 11:03:55)

  谢谢青年文学!你们永远让我温暖!

                             




                                    短篇小说            

 

 

 

    鳄鱼

 

                                                    陈鹏

 

 

 

最后一次了。也许。最后一次。

    他们穿出玫瑰花园,进入树林。这里有柏树、红枫、槭树、滇朴和少量红豆杉,也许还有银杏,我不太确定。没关系,慢慢会熟悉的。

我看见她牵着他的手往里走。我闻见我身上浓烈的烟味(整整抽了两包烟。从前我是不抽烟的),还能闻见树林内部幽暗的气息,冬天黄昏或傍晚的气息。树的气息,青草和花的气息,鸟的气息。浓烈的泥巴味。鸟身上都有泥巴味,我太熟悉啦。我小时候用弹弓射杀它们。杀得太多,长大后厄运不断。上帝是公平的。对吧?

我坐在林中一只小石凳上,脚下铺满落叶。我不太明白哪来这么多落叶,就好像有人故意拿东西打它们,让它们一个一个受伤,落下,死掉。不,还没死,和泥巴混起来,进入树的深处和根部后重新化为树叶,重新长在下面和高处。嗯,上帝的造物生生不息。

她来了,突然在林子外面停下,站在池塘边。嗯,我该交代一下池塘。这个马蹄形的小池塘很大,也很暗,像一头怪兽趴着不动。面积少说六七十平米吧,深度嘛,我记得池子边的提示牌上说:1.6米。这个数字非常诡异。为什么不是2米或1.5米,偏偏是1.6米?池水的气息漫过来,夹杂鱼腥味、鸟粪味、毛发味、草味和无法辨认的小动物尸体的苦味。更多的还是泥巴味。对,前前后后都是泥巴,特别是雨后,泥巴从薄薄的青草下面翻卷而上,盖住绝大多数气味,甚至将树林的静谧香味一次性压垮。鸟味就是泥巴味。我不骗你。我说过我小时候打死的鸟太多了,以至于——嗯,我看见她把他从身后拉出来,他好像很喜欢藏在她的阴影中。她把他推进树林的动作非常草率。

他犹豫着,小心翼翼,步子蹒跚,像一只小熊。他看见我了,向我试探性地迈步,避让着低垂的枝条,把黄昏或傍晚的蚊虫赶走。可没走几步就缩回去了,调头朝她飞奔。而她,张开手臂搂住他,蹲下来,冲他小声说着什么,拍拍他脑袋,亲了亲他的脑门和脸,然后,帮他再次转身,面对我。

 

他走在潮湿的泥地上,踩着落叶和衰草,踩着看不太清楚的苔藓和地衣,一步步,向我逼近。然后,也许因为恐惧,他大声喊出来了,爸爸!

 

儿子!

你怎么,怎么躲在这里啊?

没躲。我在等你。

她说,你在树林里。

是啊,你看这里多美啊。看见了吗?夕阳,这些金色的小小的光,叫夕阳。

哦,夕阳。

还有这些树,儿子,你看,这些树,多高啊。你看它们的叶子,多漂亮。绿的,蓝的,红的,对吧?

多漂亮,多漂亮!

还有这几棵树,你看——

嗯,嗯。

冬天,它们的叶子就掉光啦。

儿子两岁七个月,能跟我聊天了。真好。

他一个人能走进来。一个人,摸索着淡白色的林间小径,抵挡住随时发生的湿滑,歪歪扭扭像蠢笨的丑小鸭一样,进来了,回到我身边。我一把抱住他,使劲闻他脖颈里浓浓的奶香。他不胖,身体很结实。最近也许又长高了。不过,也许瘦了。谁碰上这种事情都会瘦的。我完全理解。

那边是什么?他说。

池塘。

池塘是什么?

就是,有很多水的池子。

哦,池子。我们去过吗爸爸?

我们前天搬来的时候,就去过。你忘了?

去过,我们去过。

对啊,我们去过。池子里有鱼,有大大的鲤鱼。你还记得吗?红色的,黑色的,黄色的。记得吗?

有鱼,大大的鲤鱼。

我们在林子里待了很久。我渐渐感到冷了。光线在树林外面一点点消失,就像树林把衣服一件件脱掉。一切忽然暗下去。树林里的湿气来自池塘。现在它黑乎乎的,深不可测。水面上有睡莲。但此时似乎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看不清楚。那里一片黑暗。

冷吗?

冷。

我们走吧儿子。

我们走,爸爸。

我们往外走。我牵着他的小手。他的手非常柔软。肉肉的,热热的。你巴不得永远牵着。

你们玩什么了?

我们玩——

什么?

我们玩——

他不再说话,踢踏踢踏走路,低着脑袋。他小小的手心出汗了。

我知道,问也白问。他不会说的。

我们出林子,右转,再走两三分钟就是我们所在那栋老房子了。据说建于上世纪80年代。红砖墙到处开裂,墙角漆黑破损,楼道里涂满乌七八糟的东西。我每次牵着儿子上下楼梯都尽量小跑,尽量快些,再快些,不让他看这些东西。可他还是看见了,他问我画的什么,我说,大蜘蛛。很大的蜘蛛,黑色的,吐出丝和毒液,把苍蝇蚊子抓住,吃掉。

蜘蛛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

我们家里,有蜘蛛吗?

有,很小的小蜘蛛。

爸爸,为什么我们家里也有蜘蛛?

因为,家里有苍蝇蚊子啊,所以,蜘蛛就来了,把它们干掉。

是吗?

是的,儿子。

他冲进门,到处寻找蜘蛛。我把全部的灯打开。一共也就两间房,一室一厅。灯光亮堂堂的,屋角里没有蜘蛛,相反,倒有几只睡着的苍蝇。就在天花板上趴着呢。我大声数出来:1,2,3,4,5,6,7,8,9。九只。我操。外面很暗,肮脏的玻璃窗照出我和儿子,照出一大堆还没拆开的东西:箱子,盒子,书,柜子,瓶瓶罐罐。

九只苍蝇!

九只苍蝇!儿子跟着我大叫。

它们睡着了。

它们睡着啦!

怎么办?

蜘蛛呢?爸爸,蜘蛛!

我找了一遍,从厨房到我们小小的散发着霉味的客厅兼卧室,都没有蜘蛛。或者说,它们藏起来了。以我的经验,没准就躲在窗外的墙缝里耐心地吐丝,准备绕过墙角,溜进我的家。我不怕蜘蛛,欢迎它溜进来织网,杀死苍蝇和蚊子。对儿子来说就不一定了。长着毛茸茸的八条腿的蜘蛛要是个头太大,比如核桃那么大,会吓坏他的。

没有蜘蛛。还没来呢。

为什么?

蜘蛛觉得,我们的家太小啦。

为什么呀?

它想去大房子里织网,大房子里的苍蝇蚊子更多嘛。

那它什么时候来呀爸爸?

也许不来了。

它不吃苍蝇啦?

吃呀,它吃。

我们有九只苍蝇。

可是,蜘蛛不知道嘛。

怎么办?

打死它们。我说。

打死它们。儿子说。

 

我想到的杀死苍蝇的办法是最笨的一种——我把卧室里那张破破烂烂房东差点扔掉的书桌挪到厨房,两手撑住桌面,轻轻跃上去。然后,我脱下鞋。它还沾着树林里的青草和泥巴。没关系。儿子激动地仰着脸,使劲冲我拍手,发出伊利哇啦的尖叫,我真担心楼上楼下的邻居撂下晚餐砸我们的房门。我的耳膜被他尖利的分贝震得嗡嗡响,两只没睡熟的苍蝇惊吓得飞起来。

飞啦,飞啦,飞啦!

他又拍手又跺脚,像个小疯子。

别叫啦,别叫!我大声说。

他不听我的,继续扯着嗓子尖叫,声音像把锥子。

别叫啦!我大吼。

他吓住了。张着嘴巴,抬头看着我,两眼漆黑闪亮。

我弯下腰,摸摸他的脑袋。

好了,儿子,好了。马上拍死它们,好吗?

好,好,好。

他又来劲儿了。笑着,咧开小嘴。牙齿白花花的。我举起鞋,向上挥舞,精准地拍死一只,两只,三只。它们睡着了,一点难度也没有。三只死苍蝇旋转着,像击落的直升机向下坠去。儿子尖叫着躲开,蹲在地上一只一只仔细看。我让他不要伸手碰它们,千万。太脏啦,它们浑身都是屎。

啊,它们太脏啦!他重复我的话,拎起其中一只的翅膀,举起来。它们浑身都是屎呀爸爸。

我大叫着,扔掉,快扔掉!

他扔了。

爸爸,打呀,你打呀。

打,我打!

打死苍蝇,打死苍蝇!他继续尖叫。我感到头顶上方不足半尺的天花板在轻轻摇晃,灰尘飘拂,一只苍蝇飞起来,绕着屋顶,飞向另一头,趴下来,继续酣睡。

打死苍蝇,打死苍蝇!

你要试试吗?

他使劲摇头。

试试,来,你上来,儿子。

我不敢。

怕什么,它们只是苍蝇。只是几只臭苍蝇。

还有几只苍蝇啊爸爸?

三只,还有三只。你看。

我指给他看。但他看不清楚。我下到地上,把他抱上桌子。他牢牢攥住我的胳臂,我一面劝他放松,一面用一种非常难看的姿势爬上来。先上一条腿,再上另一条腿。桌角狠狠挂了我一下。

我把他抱起来,举在胸口。把鞋交给他。儿子战战兢兢接过去。他张着嘴巴,似乎随时会叫出来。然后慢慢抬头,望着三只苍蝇。它们一动不动,像三粒墨点,就像这破房子原来就有的。天花板不太干净,有几条暗黑的水渍。灯泡是老式梨形灯泡,被一小截红色电线吊着。

我抱着他,向苍蝇靠拢。

打!我果断命令。

儿子笨拙地举起鞋子,用力。啪。

没打中。鞋子掉下去了。苍蝇飞起来,在厨房里发疯似地乱飞。我哈哈大笑。儿子也哈哈大笑。我下地捡起鞋子,重新爬上来。问他,还打吗,他说,打!

 还剩两只苍蝇。

 

这回他出手利索,噼啪拍死一只,激动地在我怀里大叫大喊。我让他安静,否则会把另一只吓跑的。他根本没听我说了什么,光顾着低头寻找掉下去的死苍蝇,那只被拍扁的身体爆裂的死苍蝇。就在地板上,但距离太远,一时找不到它。于是他将目标转向另一只活的,举起鞋子,张着嘴巴,使劲呼吸,似乎屋里的氧气完全不够用了。我抱紧他,慢慢靠过去,向那个恶心的黑头黑脑的家伙靠过去。

 

几只死苍蝇被清理到垃圾篓里,虽然我觉得毫无必要。家里那么乱,那么脏,东西都没归置呢,再添几只苍蝇也没什么关系。我就这么想的,很快觉得自己错了——我能容忍家里乱糟糟的,但无法容忍地上躺着死苍蝇。想想吧,从厕所里窜出来的吃屎长大的苍蝇。现在,我们坐在没有苍蝇尸体的卧室兼客厅里,另外两只苍蝇不知飞哪了。

爸爸,蜘蛛呢,蜘蛛还没来吗?

还没有。

蜘蛛什么时候来?

会来的。

什么时候?

快了。就快了。

我和儿子满头大汗,坐在破沙发里体会着运动后的快感。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咕咚咕咚一气喝干了。

蚊子呢?有蚊子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是冬天呐。

冬天没有蚊子吗?

没有,冬天没有蚊子。

蚂蚁呢?

蚂蚁也没有。

冬天为什么有苍蝇呢?

因为,因为它们吃屎长大的呀。

苍蝇还来吗?

肯定会来。

什么时候来呢?

明天吧。

我有些烦了。我该把水壶坐上炉子,该给他洗洗了。我检查过卫生间的热水器,坏的,用不了,房东为此减免了我五十块钱。我打算明天找物管师傅来修一修。再不成,我就买个新的过电热,一千多吧,它们说一千多就能买个很好的了。

困了吧?我说。

不困。

没苍蝇啦。

爸爸,蜘蛛长什么样?

四只眼睛,八条腿。腿上长着厚厚的绒毛。

蜘蛛什么时候来啊?

你不怕蜘蛛?

不怕。

它要来了咋办?

我们打死它。

不,蜘蛛是好人,会把苍蝇干掉。

我们把苍蝇拍死啦,爸爸。

对,拍死啦。

不要蜘蛛。

好的,不要。

可是,可是,蜘蛛什么时候来呀?

明天吧。

苍蝇呢?

臭苍蝇最好别来啦。

我烦了。这小子能唠叨一天。

洗洗上床啦,好吗?

他坐着没动。坐在露出海绵的沙发里,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你听。

什么?我说。

你听。

我仔细听。外面有风声,有树林轻轻颤动的哗哗声。

什么声音?

没什么声音。我说。

苍蝇呢?飞了的苍蝇呢?

他蹦起来,绕着两间屋子到处跑。然后站下来,瞪着漆黑的眼珠,瞅着我。

苍蝇呢?

飞了。

苍蝇呢爸爸?

飞了呀!

她呢?

谁?

她呀。

儿子伸手指着我,两眼直直看着我。

她呀——

我的心砰砰跳。我一声不吭。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儿子在屋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去了卫生间,把那些桶啦盆啦一只只翻开,弄乱,然后走出来,头上脸上全是汗。他看着我。

她呢?

我一声不吭。

她呢?

我看着他。

她呢?

我还是不说话。

她呢?

谁?我终于说。

苏粒呢?

我一动不动。屋里热得不行。我觉得我快烧着了。

苏粒呢,苏粒呢,苏粒呢,苏粒呢,苏粒呢,苏粒呢,苏粒呢?苏粒呢?

我伸手,把他拽过来,抱在胸前。使劲抱着。他脸上热烘烘的,全是汗。脖子里也热烘烘的,一股子汗水混合奶香的气味。他特有的气味。我紧紧抱着。他用力挣扎,想推开我。可他力气太小,我又揽得太紧。

爸爸,爸爸,爸爸。他一下子嚎啕大哭。透明的亮闪闪的泪水冲出眼眶。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我在呐,儿子。

苏粒呢,苏粒呢,苏粒呢?

她走啦。走啦。苏粒走啦。我早说过啦,她走啦。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儿子撕心裂肺。

我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不敢抬头。不敢看他,连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他滚烫的亮闪闪的泪水打在我脸上,胳臂上。我觉得我应该去死。

爸爸,爸爸,爸爸。

好在,他不再叫苏粒了。不再叫她的名字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的名字。他不再叫了。

好了,儿子,好了。不哭了,好吗?

他抽噎着,使劲擦掉眼泪,看着我,像个大人一样,把我的脸捧起来。

鳄鱼。他忽然说。爸爸,外面是不是,有鳄鱼?

什么?我说。

鳄鱼。他说。

鳄鱼?

对啊,大鳄鱼。

我想了想,说,是的,有大鳄鱼。

鳄鱼是坏人,对吗?

对。

苏粒说,鳄鱼会把自己的孩子吃啦?

对。

外面有鳄鱼吗?

有的,儿子。外面有大鳄鱼。

在哪里?

我没吭声。

我走进厨房,坐上水,打开煤气。水很快烧开了。他一直呆在我身边,抱着我的腿,似乎担心我被鳄鱼吃掉。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我把水壶拎到卫生间,他牢牢抓住我的手。我们坐下来,我把一只盆子洗了洗,接了凉水,再把烧开的水倒进去。我试了试水温。好了。我给他洗了脸,洗了手,又认真洗了脚。他脱下来的袜子差不多能站在地上了。一股子闷臭。我笑了。我举着他臭烘烘的袜子,哈哈大笑。他也哈哈大笑。我们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我给他认认真真擦了脚,抱起来,走向卧室,放到床上。他钻进被窝,探出脑袋看着我,

爸爸,给我讲个鳄鱼的故事?

好的,好的,我给你讲个鳄鱼的故事。

 

我带上门,认真锁了三圈,确定如果没有钥匙,从里面是打不开的。我出去,来到花园里。月亮出来了,像儿子滴在我胳臂上的眼泪一样又薄又亮。池塘躺在皎洁的月光下,没有反光,只有一层清淡的莹白,你如果不留意是不太看得清的,你会忽略它,忘掉它的存在。树林很暗,泥巴的气味更浓了,还能闻见鸟粪的腥味。什么东西蹦了一下,噼啪,声音很轻,就像儿子举起鞋子给苍蝇的那一下。然后沉寂下来。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你就必须走出去,穿出树林,穿过池塘,去往花园的另一端。来到这头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一个空旷的小广场,每到黄昏就有众多大妈跳着广场舞,音乐放得很大。我穿过广场,穿过废弃的小喷泉,很快走出小区。铂金大道横在前面,汽车不算多。对面一个新楼盘打出诱人的广告:给自己一个五星级的家。霓虹极其刺眼。我等了等红灯,然后横穿铂金大道,去到对面,经二环路、北辰大道和金马路,来到某小区门口。它最多建了五年。从墙面造型和油漆程度就能看出来。我给她打了电话,她让我稍等。

我在门前的小超市买了一块巧克力,一瓶苏打水。我又饿又渴。想起儿子打苍蝇的样子我就笑了。忍不住地笑。刚开始嘿嘿了几声,后来放声大笑。

她走出来了,来到我面前,问我有什么事。

我喝光苏打水,吃下巧克力。它们似乎给了我无限勇气。

你听说过鳄鱼的故事吗?

什么?她皱着眉。她皱眉的样子我太熟悉了。再熟悉不过了。你他妈要说什么?大晚上的,什么鳄鱼的故事?谁要听什么鳄鱼的故事?

鳄鱼。非洲鳄鱼。它会吃掉自己的孩子。

你有病吧?

我擦了擦嘴。

好了,我上去了。她口气软下来。我太累了,今天——

我没给她太多机会,从口袋里掏出儿子的弓箭——是的,我给他买的,在农贸市场,十八块钱。木头做的弓,竹子做的箭。弦是鱼线扎的,非常结实。非常非常结实。做这东西的老家伙应该一百岁了,很有想象力。现在你还上哪去找这些小东西。

什么?她凑近了,看见我张弓搭箭,拽得满满的。她忽然满脸惊恐,像半夜遭到抢劫,哇地大叫一声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用我再熟悉不过的脏字高声喝骂,我操,我操,我操,我操。

我没让她叫出第五声“我操”。嗖。箭羽在黑暗中发光,像一团金子。射中她的声音很闷,就像你一拳轮在沙袋上。她向前扑地,嘴里发出嘶哑的像扯断喉咙的哼哼声,仿佛被口水呛着了,又像一句歌词突然夭折。

——唔——

月光很亮。我把弓箭收起来,揣进上衣口袋里,走向她。我走得很慢,一路细心观察。她上方是一棵枇杷树,树叶像一艘艘黑色的小帆船,一小串金色的枇杷挂在船头。能闻见浓烈的缅桂气味。蛐蛐在她身下或身边使劲叫唤,似乎被她压疼了。

我抓住她的脚,准确说是一双人字塑料拖鞋。光线太暗,我看不出它的颜色,但立即闻见臭味,比我儿子的脚臭味浓烈百倍的脚臭味,像一堆塑料给烧着了,我必须眯起眼睛。还好,四周没有一个人。我自下向上抖动。她的身体迅速缩小,然后变形,边缘凸出的坚硬的皮犹如一棵百年桉树,那些棱角和鳞终于在稀稀拉拉的几点月光中分裂和显现,从两脚直到颈部。钢鞭似的尾巴率先长出来,随后是硕大的头颅,扁的,尖的,垂下去,探出长长的嘴巴。两条腿两只胳膊也急遽抽缩,变短,但更加结实有力,露出爪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特意掰开嘴巴,检查了一下锋利的碎钉子般的三角形的牙,它们足以撕开100公斤的大家伙,毫不费力。它那双眼睛凸出,冷漠,泛着啤酒般的屎黄,狠狠瞪着我,一动不动,一眨不眨,瞪着,既无哀求也不凶恶,连起码的情感也没有。像临时安上去的玻璃珠子。我取出编织袋,展开,使劲拽起尾巴,把它塞进去。它动弹了几下,不算很用力,是心有不甘的扭动,踢踏,像在表达小小的不满,或者报怨这地方太挤了,就像我们当年的绿皮火车。

我将它扛上肩,沿来时的路径返回。它无声无息,连起码的动弹也没有了。像是醉了,或者死了。

广告霓虹刺进小区内部,我走得一点也不费力。小广场边出现一个孤单的影子。一个女人,年龄不明。也许还非常年轻。她坐在花台边,身体陷入黑暗,两手抱在胸前。她有一对沉甸甸的大乳房。

我钻进林子。泥巴味浓烈扑鼻。湿哒哒的水味反而减弱许多,树叶擦过我的脸,发出清脆的像数钱的声音。我走到池塘边,解开袋子,将它从头至尾放出来。它凸出的玻璃眼球似乎在看我,又似乎没有。在我将它推入池塘之前,它扭头张嘴,咬了我一口。我疼得叫出声来,用力一撅,将它扔进水里。噗通。声音很响,激起巨大的浪花,水面碎开,月光和睡莲晃荡着冲向岸边。岸边很黑,但能看见满地的落叶。高处的缅桂花释放着麻醉剂般的浓香。我喘不过气来。它不见了,连起码的感谢也没有,连抬头叫唤两声也没有。它消失了。消失在1.6米深的水里。

 

我开门进屋。灯一直亮着,儿子睡得很熟。一旦睡熟了,天塌下来也吵不醒他。我把受伤的手指举在灯下。是的,一条恶劣的口子,没流血,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奇怪的是我不觉得疼,反而凉嗖嗖的,像抹了一层薄荷油。

儿子,晚安。我亲了亲他汗津津的脸。

他一动不动,睡得很死。

听见了吗?我冲他小声说,当然,也是对自己说的。我似乎听见他答:什么?

鳄鱼,一条大鳄鱼。

哪里?

外面,水里。它在水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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