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十七发言) 空缺――短篇小说杰作中的迷人陷阱
(2012-06-14 23: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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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文学沙龙发言: 空缺――短篇小说杰作中的迷人陷阱
陈鹏
有幸在今天的沙龙里发言,我跟郭老师商量了,我们花儿文学行动小组都将在今天的发言里尽可能表达自己,也算是花儿小组对即将告别的鲁院献出的一份小小心意吧。
与上次沙龙的主题不太一样,今天的沙龙的主题是短篇小说。我自己的写作经历没什么好讲的,也没必要拿来这里讲。首先,我的小说创作虽然从中学时代就开始了,但工作以后中止过很长时间,大概是2007年才真正重新回来。其次,我一直在圈子之外,写的和发的作品真的不算多,而且大多集中在云南的几个刊物上,因此,尽管我一直在努力探求全新的小说写作可能,但显然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班博里和我的博客里也有我的作品,很多同学说我是个先锋派,我想,归类没什么意义,我始终觉得小说只有好小说和坏小说之分,没有先锋和保守之分,我想我和很多同学都是在小说之路上不断探索的新一代70后写作者,都渴望写出一流甚至超一流的作品。只要自信,有思考,用心去写,我想我们都能创作出优秀的甚至杰出的中短篇或长篇小说。毕飞宇不就说了,时不我待,我们都应该更加勤奋、更加努力!
蔡楠同学已经就他的创作说了很多了,他的写作理念、历史和成绩对我们都有积极的借鉴和启示作用,对此我不想再多说什么。我想直接切入今天沙龙的短篇小说命题。短篇小说。短篇小说的定义很多,比如是以小的切口,小的断面,展示丰富广博的人生的叙事艺术,比如是仅仅次于诗歌的文学体裁,最接近完美也最能体现作家功力的类别等等。短篇小说发展到了今天,可能故事啦、人物啦等等都不再是最重要的了,氛围、语言、智力游戏等等元素可能更加迷人。这些方面我们今天都能展开讨论。现在,我想把我最珍视的几个短篇小说杰作拿出来和大家分享,就这几个小说中出现的迷人的空缺叙事和大家做一点浅薄的也可能是自以为是的分析和探讨,我想,这样的讨论或许才更有价值,因为我们谈大而化之的理论、观念已经谈得够多了,干嘛不直接进入一两个杰作的深处?
我拿出来分享的三个短篇,大家一定大概都读过。第一个,博尔赫斯著名的《玫瑰街角的汉子》。第二个,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好人难寻》,第三个,海明威的《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让我们来看看,这三位短篇小说大师是如何在他们各自的杰作中布置了空缺――这个迷人的叙事陷阱的。我想,走近大师无论如何对我们而言都大有裨益。我说的肯定不一定对,因为那只是我的个人感受。我特别希望大家能中途打断我,让我们一起探讨。
先说说博尔赫斯《玫瑰街角的汉子》。
这个小说是博尔赫斯创作的关于阿根廷地痞流氓的一个名篇,就收录在他的短篇小说集《恶棍列传》里。故事从容不迫地开了头,叙事者我告诉我们,当地有一个名叫罗森多·华雷斯的恶棍,一天晚上,我们很多人以及这位恶棍一起在一家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区的低档舞厅跳舞,罗森多的女人非常妖娆,会让我们立即想起梅里美笔下那位风情万种的大美女卡门。我们跳着舞,门突然被撞开,而且撞到了我身上。我心头火起,差点掏出刀子玩命――阿根廷的加乌乔人在博尔赫斯笔下总是充满血性,经常让我无限向往。故事继续推进,这位不速之客穿出对他啐唾沫、打耳光的人群直奔酒吧底部的恶棍罗森多,非常冷静地说,他叫雷亚尔,是个牲口贩子,这些混小子对他动手动脚,他全没理会,就为了讨教一下你这位好汉的能耐――你不是很牛吗?我想见识见识!然后他就把刀子掏出来了,可是谁也没想到,罗森多,当地这位恶霸拒绝了对手的挑衅,这让他的女人,那位风情万种的大美女都看不起他了。她拔出一把刀子交给罗森多,后者却把它从窗口扔到外面的河里。这样一来,这位美女立即向那位闯入者投怀送抱,厌恶地说没想到自己的男人原来是这样的德行!然后,她和那个牲口贩子,就这样走出舞厅,消失了。
故事的发展越来越迷人。大家继续跳舞,不久,美女和牲口贩子回来了,后者像个醉鬼一样一头栽倒,原来身上已经被捅了一刀。大家纷纷猜测这是美女干的,却被她否认了。小说中的“我”也站出来帮她说话,告诉他们说一个女人哪来力气做这样的事情?很快,警察来了,大家赶紧把这个死了雷亚尔的戒指、钱包都抢了――博尔赫斯有一个非常精彩的细节,有人撸不下戒指,干脆把他的手指给剁了!然后又掏空了他的脏腑,从窗口扔出去,扔进马尔多纳多河。故事讲到这里,其实就此结束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博尔赫斯真牛,他继续往下写,“我”跳完舞往家里走。“我家离这儿三个街区,窗口有一盏灯亮着,我刚走近就熄灭了,我明白过来之后就加紧了脚步,博尔赫斯(这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惯用伎俩――让作品中的人物对作者说话,造成某种间离效果和不容置疑的逼真感),我又把插在马甲下面的那把锋利的短刀抽出来,端详了一番,那把刀跟新的一样,精光铮亮、清清白白,连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不知道大家读到这里是什么感受?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读这小说的震惊。不得不重头再读,一遍,两遍。这结尾多棒啊!博尔赫斯暗示我们,小说中的我,才是真正的杀掉雷亚尔的硬汉。但他非常高明地省略了如何杀人的这部分叙述――当你回头去小说中寻找线索时,你会发现,在雷亚尔和美女离开之后,博尔赫斯用一个短句子完成了一个段落:“我终于回到大厅时,大伙还在跳舞。”再回头看小说的开头,“那个晚上,那卢汉娘们(就是那位大美人)在我家过夜,罗森多离开了河镇,再也没有回来……”他其实已经预告了当晚发生的一切。小说结尾处那个夜里把我窗口的灯光熄灭的人,就是罗森多的美女。她最后是跟我上床了。然而,那晚我到底如何杀掉雷亚尔的,我和美女又是如何商量掩饰这件事的,博尔赫斯根本没有交代――他在小说中布置了一个迷人的巨大的空缺,而这个空缺却又是构成整个小说最最关键的部分,但博尔赫斯居然可以如此自信地把它拿掉了,他要读者参与进来――你完全可以想象我和美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又是什么时候偷偷溜出去的,又是怎么样杀了那个挑衅者的,后来又是怎么以一个骄傲的大英雄的身份睡了当地恶棍的女人……
多么美妙的小说!我觉得,杰出的短篇小说就应该留下这样的迷人陷阱,它在邀请读者参与,它要你动足脑筋,而不是平铺直叙、一览无余;这样的故事和题材,如果换了我们在座各位,会怎么写?
好,再看第二个经典,奥康纳的《好人难寻》。奥康纳是美国南方作家的杰出代表,甚至被誉为福克纳之后美国最好的作家,可惜因为红斑狼疮早逝,但她的短篇小说真是篇篇都是杰作。《好人难寻》的故事相信很多同学都读了,这个故事应该是她所有小说中最轻松好读的一个了,情节并不复杂: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个老太太和儿子儿媳、孙儿孙女一大家子人,一起去田纳西去见朋友,出发前,他们在一份报纸上看到,有个杀人犯越狱了,这人自称“格格不入”。好吧,这位格格不入其实将成为小说最重要的伏笔或最重要的角色,他必将在小说中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好,一家人出发了,儿子和儿媳带着最小的宝宝坐前排,老太太和孙子孙女坐后排,老太太的打扮和一路上喋喋不休的唠叨以及和两个孙子的争执真是有趣极了,奥康纳把老太太的吝啬、多疑、满腹委屈的性格刻画得惟妙惟肖。半路上,老太太突然想让儿子拐个弯,去看一眼大概20分钟路程的一座老屋,她记忆中的老屋;儿子尽管很反对也很讨厌这位唠叨极了的妈,但还是拗不过她,答应了。可没成想,他们根本没找到那所老屋,反而发生了车祸,所幸大家都没受伤。他们一筹莫展,很快看到一辆汽车远远开来,这辆大车在他们身边停下,车上下来三个男人,老太太一眼就认出来,其中戴眼镜的男人就是格格不入先生,他们手里都有枪。这一家人显然吓坏了。这中间,奥康纳明显放慢了叙事节奏,她让老太太和格格不入先生进行了一系列看似滑稽其实严肃的关于人生、人性的对话,格格不入呢,让手下把老太太的儿子和孙子带到后面的树林里去――气氛真是格外紧张,读者都猜到下一步要发生什么了。果然,响起了两声枪响。老太太的儿子孙子被杀掉了。之后,伤心绝望的老太太试图说服格格不入先生进行祷告,以求宽恕,别再杀人。这一段同样写得妙趣横生,生动无比。然而,还是轮到儿媳、孙女和最小的宝宝了,她们也被格格不入的手下拉到树林后面,又是两声枪响。儿媳、孙女和小孙儿都给杀了。可以想象,老太太这时已经吓傻了吓呆了,进而变得歇斯底里,情绪完全失控。格格不入先生不得不立即举枪,当胸给了她三枪。奥康纳是这样描写老太太的死相的,“他们站在沟渠上方,看着坐在半躺在血泊之中的老太太,她的两条腿像孩子一样盘在身下,面孔朝向无云的天空微笑着。”
这是一个惊悚故事,但因为中间老太太的唠叨、孙儿孙女们的插科打诨而获得了意外的黑色幽默,大大增加了故事的张力。让我们惊讶的是,小说中布置了一个巨大的叙事空缺,也就是这位格格不入的手下如何杀死老太太儿子儿媳的场面完全被省略了,只把这场屠杀作为背景,“传来两记枪声。”这家人就像被拽到了舞台大幕后面,给出音效就足够了。这样的处理让老太太和格格不入所处的舞台更加恐怖,更加阴森,也更压得人喘不过气。最妙的是,奥康纳令人不可思议地拉长了恐怖的时段,让格格不入的手下把老太太的孩子们一批一批拉过去杀,而不是一次性杀掉,这太残忍了。她也用这样的方式延长了空缺的时间,也延长了读者阅读的震惊和震撼,最后获得了难以言说的深深的阅读快感!
大家可以把这个小说找来,可以细细读一遍,两遍,三遍,无数遍。你会发现,奥康纳的空缺处理真的很妙。她省略了最重要的,只留下看似最琐屑的,她要让我们的想象力拥抱那些恐怖,让我们听见那些枪声,让我们幻想那些屠杀,让我们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儿。这样的处理,我们只能由衷的叹服!
最后一篇,海明威著名的短篇小说,《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我本来想挑选福克纳的《纪念艾米丽的最后一朵玫瑰花》的,但我觉得大家对福克纳的名篇都太熟悉了,而且福克纳玩的还不仅仅是空缺,而是间接叙事,是用外部的视角来审视艾米丽的一生,似乎与空缺叙事有所偏离,因此,我还是选择了《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我个人非常推崇这个小说,而海明威也是我最热爱的作家之一。
在这个小说中,海明威讲述了一个精彩的打猎故事。弗朗西斯·麦康伯带着美丽的妻子来到非常打狮子,第一次遭遇狮子的麦康伯吓坏了,但他还是打中了狮子的肚子,结果呢,这头受伤的狮子跑进了野草丛――这就出了一个难题,他们必须沿着血迹进去搜寻这头狮子,但由于你不知道狮子藏在哪儿,很可能要冒着被吃掉的危险。弗朗西斯·麦康伯尽管害怕的要死,最终还是决定和当地的白人职业猎手,也就是有偿的狩猎向导威尔逊一起去草丛里把狮子打死。但是,当他们进入草丛,弗朗西斯·麦康伯却吓跑了――他掉头就跑,把一头受伤的狮子交给了威尔逊和两个扛枪的当地土著。结果当然是威尔逊干掉了狮子。他们回到营地后,麦康伯觉得非常羞愧并且要极力掩饰自己的羞愧。海明威的处理非常棒,处处都能让你感受到这个男人的软弱、无助、惭愧和无奈。但更要命的是,他的妻子,就像博尔赫斯笔下那位卢汉娘们一样,晚上居然和威尔逊睡一个帐篷,就因为威尔逊非常帅,又勇敢。总之吧,老婆就在眼皮子底下给自己戴绿帽子,麦康伯居然也忍了,尽管气得不行,可他就是这么一个懦夫。海明威也明确告诉读者,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已经不太好,一直在恶化,他们之间吵来吵去的,并且你总能感觉的海明威的暗示:麦康伯和妻子之间根本就是虚以委蛇、顾左右而言他。女人是为了他的钱,他呢,当然是图她的色。这局面真的是非常无奈。
那么,他总要做点什么事情挽回形象吧?于是第二天,他们决定开车去打野牛,结果呢,这一回麦康伯英勇极了,他和威尔逊先后打死两头牛――紧接着,和头一天一样,一头野牛被打伤后窜进灌木丛,这一回麦康伯主动要求去把它干掉。和第一次猎狮时妻子玛戈不在身边不同,这一次,玛戈是跟随着两个男人一起出猎的,他们一起坐在颠簸不已的皮卡车上,一边行驶一边打猎。麦康伯显然要让自己的女人见识自己的勇敢,同时也急于从猎狮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女人一直瞧不起自己。于是他和威尔逊走向灌木丛,受伤的野牛窜出来了――威尔逊开了枪,打中了野牛,还有人开了枪,一枪打死的不是野牛,而是麦康伯――开枪者是车上的玛戈,他的妻子。小说在这里的描写精彩无比。有麦康伯死前的感觉、想法和意识,也有对玛戈的描写,说她原本是想开枪打死野牛的,却不料失手打死了自己的丈夫。
最妙的细节出现了,结尾处,威尔逊用平淡的语调对玛戈说,“干得真漂亮,他早晚也会离开你的。”玛戈呢,喋喋不休地说,“别说啦,别说啦……请别说啦……”
小说戛然而止。但海明威这个伟大的老牛仔布置了一个巨大的叙事空缺――即玛戈和威尔逊的关系。他们明目张胆地偷情,这件事海明威没有正面写,他故意把它省略掉了,原本这是多么好的材料,多么香艳多么刺激。但海明威没这么干。他虽然没写,但这件事的力量、气氛却无处不在。我们看到,这件事几乎摧垮了麦康伯作为男人的勇气和信心,而猎狮失败仅仅是作为故事的表象或这件事情的象征物而存在的。当他急于面对,急于摆脱,却突然被自己的妻子给误杀了。然而,威尔逊最后的几句话似乎提醒我们,玛戈真的是误杀吗?她和威尔逊之间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或者说,开这一枪,会不会是最好的结束她和丈夫糟糕婚姻的绝妙选择?海明威根本没有明说。那个巧妙的空缺形成了整个小说无处不在的巨大气场,不仅压得麦康伯无法呼吸,也压得我们难以喘气。一座冰山的8分之七就这样美妙地被他省略,留给读者的仍然是他的八分之一。空缺,让我们充分领教了海明威非凡的叙事能量。
总之,我认为空缺已经成为现代、后现代短篇小说中经常被使用的最经典的叙事技法之一,我们在一大批经典作家那里还能读到更多的令人惊讶的空缺,比如卡佛的《真跑了那么多英里吗》,马尔克斯的《恶时辰》,海明威的很多名篇,博尔赫斯的很多名作,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长篇),卡波特的《无头鹰》、《钻石吉他》等等,尤其卡波特的两个名篇同样令人震惊异常!
叙事空缺仿佛短篇小说的一个温柔陷阱,它诱捕我们一头坠入却乐不知返,在一个曼妙无比的叙事空间之内,空缺既是一扇透气的窗户,也是一个不需言明说的在场,一个巨大的悬疑,一个小说内部有力的推动器,一个沉默但结实的存在,一种不需要阐述的神秘,它让短篇小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无穷魅力。可惜的是,我们今天的当下写作充满了太多写得过满过多的作品,并没有留下足够的空缺让读者想象和深思。
我希望自己的短篇小说写作能够有这样的空缺叙事,也希望一个又一个空缺能让我的短篇小说散发出迷人、独特的品质。谢谢大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