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大国学院院长冯其庸在谈到玄奘大师的时候说：“这是一个不忘根本的人。”不忘根本，这样的评价非常朴素，非常中国化、民间化。这是对一个人比较高的评价，也是一种相当基本的评价，它奠定了这个人的基本人格定位。

 

不忘根本，用今天时髦的话来说，就是爱国、爱家乡。冯其庸老师在谈到玄奘的不忘根本时候也用玄奘大师名满印度之时仍不忘故土、坚执要回到中国为例。不过，我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关于这个“不忘根本”，想了很多。

 

不忘根本，在中国人的传统道德里面，有太深厚的内涵。最起码的，是说此人不忘本，知道自己的斤两；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所为何来，所为何去；懂得感恩，明白何谓“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念旧，只念旧好不念旧恶；最重要的，是他善处下，不嚣张，不夸饰，不虚荣，不飞扬浮躁，不仗势欺人。

 

这样一想，今天的中国人，确实太需要这样“不忘根本”的精神了。

 

在很小的时候，曾经看到一则故事，说考取功名的穷书生，在京城娶了豪门的女儿，回乡夸官显富，不认自己的亲娘老子。新娘子问这一对老人可是你什么人？新官人答曰：“那乃是我的一对老仆人”。唉，父母听到耳里痛在心上，奈何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又有这么大出息，有这么好前途，也就只好认了。

 

参加工作后，听到不少大学生也有类似故事。譬如出身农家、出身普通工人家庭，嫌弃父母没文化、形象村鄙；或者举止寒酸、没见过世面；或者衣衫褴褛、满面尘灰：总之，不能抬举他的身份，反叫人看清楚他才是土豆变了洋芋，底细是个农民。父母节衣缩食攒了路费来城里看望他，他既不称呼父母大人，反而说是本村本土的讨饭佬讨饭婆，父母也怕揭穿真相大家笑话儿子，只好背地里伤心。唉，这样的子女，父母千辛万苦供他上了大学，他反而觉得丢脸。我读到这种报道，一概不解。不明白这样的儿女，到底书念到哪里去了？这样的人，又如何指望他孝敬父母、回报社会、造福乡里？那根本是不可能。

 

其实，责问“书念到哪里去了”还是不明白世道人心。读圣贤书者，未必出圣贤人。人的品质，虽非天生，但是跟读书多少与否，关系到底不大。有些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依然是个孝子；有的人满腹诗书，行为却猪狗不如。衣冠禽兽，既指此谓。

 

但是，在茫茫人海，如何认识一个人，认识其本性，了解其最基本的人格人品，是个难题。关于如何取人、识人，大成至圣先师孔子，有一个现成的答案，就是：“听其言而察其行。”

 

其实孔子对人的认识，并不比我们更高明；甚至，他还经历过一个相对漫长的进步过程。子曰：“吾欲以颜色取人，于灭明邪改之；吾欲以语言取人，于予邪改之；吾欲以容貌取人，于师邪改之。”最后，才得出千古明训：“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

 

以颜色取人，是聪明人常犯的错误，因为人善于为目标而隐藏自己的好恶、真实感情。以容貌取人，是少不更事的人常犯的错误，以为相貌端庄者，内心必然君子，相貌丑陋者，内心必委琐难堪。其实大谬不然。而以语言取人，则是所有人都会犯的错误，非仅夫子，你我皆然也。

 

一个人，有相当的社会地位，有对应的社会身份，必然负有一定的社会责任。这个人可能是个教授，为人师表道貌岸然；口吐莲花天花乱坠；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万贯家财举止阔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道德君子，才德兼备，高雅大方。他有可能是个好人，也有可能欺世盗名，并且或如周公或如王莽，不到最后关头，你看不清楚他的真面目。

 

其实，现在中国人对于人品人格的要求，已经比以前降低很多。以前，我们以君子为标的，高山仰止影行行止；尽力避免遭遇小人、自己被人称为小人。今天，我们则以“真小人”为傲，以“伪君子”为耻。何谓真小人？丑话说在前头，作好作歹自己承担的人。何谓伪君子？只见他大义凛然头头是道说的全是标准真理，作起事来却藏头露尾首鼠两端前矛后盾的人。他今天才得了一只鸡蛋，便想着明天妻妾成群作威作福；今天才当了科长便想着明天当武林盟主号令天下；今天才在电视上露脸，便想着明天翻云覆雨炙手可热。细看身边多少人，街道上多少人，正做着这等迷梦而沾沾自喜不自禁呢。

 

当然，中国人早已经不那么天真了。对于那些拿着道德标签到处贩卖自己的人，已经有了免疫力。但是，我们仍然不够成熟，对于很多东西，还是天然地无法抵抗；对于某些人、某一种人，有时候，还是会想当然地，把他理解为道德至上的完人。这样的事情，或发展成悲剧，生活中已经太多了。

 

所以，现在尤其觉得，“不忘根本”作为人性的可贵。玄奘大师是当得起这句话的，他言出行随，用儒教的话来说是“知行合一”，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觉行圆满，这都证明他是一个有着严谨、完整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道德感、自律意识的一代圣僧。圣僧也者，果证具全的高僧。《西游记》里面，吴承恩借别人之口，反复说唐僧是“圣僧”，绝非虚词，而是对奘师的内在精神气质有着全面完整的理解期许。

 

赞！好圣僧！

我越来越觉得今天的我们重走唐僧西行路的必要，重提玄奘精神的必要。

西行之路，越来越象一本大书，沉甸甸的，等待着我们去认识，去学习，学采撷精华，提升我们的境界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