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和尚玄奘大师走西行路，写了一本《大唐西域记》，弟子又给写了一本《玄奘传》，都是天花乱坠，引人向往的。后来吴承恩又写了一本《西游记》，简而言之，奘师西行就是斗妖怪，梁启超誉为最有趣的中国人写的最有趣的故事，梁还因此对《玄奘传》做出了极高的评价，说自己本来是极欲、极应该写此书的，无奈俗务繁忙，只好作一个序，编个年谱，聊尽其意。

 

《西游记》之有趣，便在于千奇百怪的人情风俗、千姿百态的世故人情、千变万化的佛菩萨、妖魔邪道，一路行去，斗法故事层出不穷，看了令人心花怒放。很多人只看过《西游记》，不知道《大唐西域记》，也未必看过《玄奘传》。假如这三本书都看了，读者的表情便会有点古怪，因为他心目中自然会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奘师西游，路上究竟有没有遇到妖怪？路上的奇遇，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多少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

 

《大唐西域记》里面说得很清楚，路上艰苦备至，凶奇险怪，无所不备；毒龙猛兽，往往而有：不过都是道听途说，奘师本人，并未曾受其祸害。倒是有些关于毒龙传说，譬如大龙池故事、大雪山龙池传说，叫人惊心动魄。何故？前者有王受蛊惑，尽杀国人。后者有供养阿罗汉之沙弥因为起贪嗔痴念之作孽故事，竟自变为恶龙，加害地方。都是些杀伐血腥，看了岂不叫人摇头？

 

大雪山龙池故事，有头有尾，颇有些寓言味道。话说大雪山地方志上记载，大雪山上龙池中有龙王。健陀罗国有阿罗汉受其供养，常常为其说法，阿罗汉有个侍者，为之涤器。龙王请阿罗汉吃天甘露，给沙弥吃人间饭。沙弥闻到阿罗汉盛馔余香，遂起恶愿，恨师忿龙，竟用法力，杀死龙王作主龙宫，并且兴风作浪，毁坏伽蓝。迦腻色迦王兴兵讨伐，沙弥所化的龙王化身为老婆罗门，垂泣恳求，最后达成协议，迦腻色迦王退兵，兴修伽蓝，每至龙王恶念兴发，辄以镇压。

 

呜呼！这则故事，真正叫作人心叵测。一个沙弥而起贪念，犯了杀伐。既作了龙王，还要趁愿灭尽伽蓝。自知有罪孽恶愿，却不能自制：正所谓虽说道佛法无边，成佛成魔，究竟在于自己内心是否善恶。

 

看那斗妖怪的《西游记》里面，那些妖邪鬼怪，哪个不是有些根基的？哪个不是想着要立即成佛成祖、盼望长生不老的？只是这盼望来得太热切了点儿，又受不了打坐念经的苦，又行不了积德积福的善，遂打起了走捷径的歪门邪道主意：吃唐僧肉！那唐僧是十世修来的好人，吃他一口肉，任是万劫不复的妖怪，也可以得了这好人的福报，长生不老。

 

当然，经过一番两番三番五次眼花缭乱的斗法，魔降妖除，继续西行。西行乃大道，岂可捐废？到最后读者总算知道，一路上那么多曲折反复，无非是一些考验、劫数，一则验其诚心，二则去其心魔罢了！待九九八十一难历尽，便成就一个正果金身。

 

《玄奘传》里面并无一词提到妖魔鬼怪。这似乎验证了《西游记》确是戏说，吴承恩纯粹好玩。不过，我们此次西行，也验证了一件事，那就是：西行路上未必当真没有妖怪。

 

当年奘师西行，当时就在沿途各地留下无数传说、佳话、趣闻，我们此次沿其旧路西行，也听到不少掌故，恰恰验证。所谓妖怪也者，无非奇怪少见之事物，在《西游记》里，全是心生之像，心生之是非。吴承恩写小说，也不过是借了一点心事，说了一点市井。想来人间故事，向来千篇一律，无非尔虞我诈、诚欺相加，但往往邪不胜正，到最后枉做了小人，叹一声各有报应。而奘师西行，十九年走了几万里地，若没有遇到些心魔狂热之人，看到些硗薄之事，岂不是白走了一趟西天，白历练了一番人世。

 

佛讲慈悲。《大唐西域记》多载方国人事，《玄奘传》多讲人情，《西游记》多讲人欲。西行路上有妖怪，所谓妖怪，实为心魔。话说一念起，百念生；一缘寂，百缘灭。用佛祖话说，便是世间并无佛，也无魔，所谓佛魔，自在内心。自命为佛者，自命为魔者，或指人为佛魔者，均非佛魔，均是佛魔。三本书都在人心上下功夫，正是慈悲落笔。为何？慈者，爱也；悲者，幻也。所谓万法万有今俱在，不过梦幻泡影，如露如电。但是这梦幻泡影之旅，白驹过隙之暇，正该处处用心、不令空过，不令邪念过，不令邪事过。正是佛陀爱人、劝人之深念。

 

一念及此，五内沸然，亦有一番感激之念。如今种种，凡好处，凡不好处，我辈宜深当珍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