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爱情

过去意味着事实，意味着已经成为历史。虽然人们说爱情是永恒的主题，但是今天的人们，把爱情看作是过去的事情了。在形式上，内容上，人们一路高歌着与时俱进，绝不肯留一点点位置给“过去”来占据。爱情和很多人的心灵一起衰老死亡了。

在灯下写莫名的诗，或者甘心沉浸于一种奇异的情愫缠绕，或者千里迢迢只为了见一面，或者花费心血只为了听到一把声音，鲜花隐藏的羞怯笑容，含情窥视时不安的脸红，诸多花招以及澎湃动荡的情绪，一切都成为“过去”，不必挂怀，不必梦魂牵绕，更不必存“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心愿。虽然眼前人不是个个如金玉，但是若肯用情，“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境界也是可以朝朝得遇、暮暮可求的呢。

很久以前，在一个无甚别致的聚会上，偶然跟心仪多年的男孩子又见面，狂喜之情，难以备述。每次打电话，那边总是情深款款地说：“你先挂。”曾几何时，终于有一天也要对自己喜欢的人说“你先挂”，听着对方挂断的声音，满足地叹息一声，然后欢欢喜喜去睡觉。

爱是蒙目的女神，一点也不错，一生中也会有很多次很“真”的爱情，有时正确有时不正确。自以为遇见了有缘的人，会对他格外开恩地好一点；但是这格外开恩的往往就是会离开的人，前来只为了结几处前世的债。有时候感叹说，难道前世曾为这么多人或者这么多人曾因我而求过佛吗？小心地盘算着今生欠过谁的债，以后会不会还有相似的轮回呢？

一天在电视上看到修复乐山大佛的报道，大佛慈悲庄严微笑的脸历久弥新，突然间一阵熟悉的感动涌上心头，眼眶就湿润了。我曾经目睹一个人跪在那里许愿祷告，可是到头来终究不过是分手。画面上是大佛脚下碧绿的滔滔江水，白沫翻滚永无止息，那些在它脚下膜拜的小儿女已经音容两渺茫了。

也许“爱”一个人，也是“过去”的事情，和潮流趋势是不相宜的，和现实氛围是别扭的。付出等待着索取，名分计较着利益，动机盘算着企图。“你究竟更爱我的灵魂，还是更爱我的肉体？”《月蚀》中天才这样问，诗人回答道：“肉体。因为灵魂是不朽的，而肉体会腐烂。”今天有谁会这样问呢？有谁会被这样问呢？有人会偶尔地想起这个问题，想出自己的答案吗？

这个时代已经够解放，爱情或者物质都不能控制任何人事，任何人事也不能控制爱情；但同时我们也可悲地失去了“爱情”，甚或其他一切感情。我们摊开手掌，里面是被拧空的模糊不清的命运，是被风干的血肉，是准备用来交换索取的那一点本钱，是被抽干的希望和信念，是无法预料的未来和今天。

没有控制的时代。没有人能够控制任何人，尤其在所谓的“爱情”。爱情不能制约爱情，爱情告别了今天成为过去。这真是个自由的年头！一切都不可预料，生活呈现了复杂多变的美好面貌，这不正是刻意求新的人类所期待的么？你今天告诉一个人“我爱你”，可是明天不打招呼就消失。这奇怪么？如果谁觉得奇怪，那只怪他还不了解爱情的真谛：她已经过去了。

看到一篇幽默文字说“病毒我爱你”，把“我爱你”病毒和用“我爱你”告白的爱情相提并论，列举共同具有的危险和伤害。瞧瞧，怎么样？“爱情”成为过去还不太可怕，可怕的是在今天她已经是“病毒”之一种了。

老朽如我者，在今天喜欢一个人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也许只有沉默以及在沉默中的探询和猜测，也许只是在讲完电话的时候还能柔声说“你先挂”，在他的犹疑中洞悉他的心思，在他的含混询问中微笑坚持等他挂断的声音？那样温柔的人情和理解，只能属于“过去的爱情”了，也只能是存在今天偶然浮起的梦想里。

二○○二年四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