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才能担当起“美食家”的美名呢?应该有两个必要的因素,一是能表达,把他对美食的感受说出来,甚至是优美地说出来。另外一个是操作,也就是说,他本人是身体力行下厨房的。这两个要素缺一不可。只说不做,只能算饕餮客,只做不说,那是厨子。
1940年前后,《星岛日报》社长胡好,也就是大富豪胡文虎的儿子,正在为自己的报社收罗人才。在电车上,他碰到了一个刚刚三十岁的朋友,聊得投缘,立刻请他去报社任职。
从此,一位美食家登上了舞台,总领海内外风潮。这个人叫陈梦因。
十多年后,陈梦因已经是《星岛日报》的总编辑了。因为天天看大样挑错字,给自己起名叫“特级校对”。用“特级校对”这个名字,他在报纸上开设了美食专栏,专栏的名字叫“食经”。内容五花八门,从各地食俗来历,到对美食的如数家珍,到具体的制作方法,面面俱到。当然,他从不是一个纸上谈兵的人,他不仅经常出入于各个饭馆,动笔之前,每天要到菜市场上去考察食材,自己还有多个拿手菜,如金银肘子、三豉蒸三文头腩、牛油果拌苦瓜,等等。据说“长衫佬”特级校对逛菜市,已经成为香港中环街市的一景。
“食经”专栏开设在报纸的娱乐版上,这个版的编辑叫杨情扬。杨情扬本来对吃喝是一窍不通的,编辑版面半年后,突然有一天,他太太对他说,你对菜的鉴赏力怎么一日千里了?从哪儿学的?他非常得意,自夸道,自己不仅对各种鱼类了如指掌,对菜品能知优劣,就连制作的方法都摸到了头绪。这全是他的总编辑兼作者所赐。
外面的读者,当然不知道“特级校对”是谁,但对他是崇拜至极。当年的酱油广告,要写上“特级校对监制”,饭馆则吹嘘“特级校对推荐”。专栏结集成《食经》,竟然出到十册,每册都是畅销书。另外一位报人郑郁郎赞道:“口之于味,有同嗜焉。”他预言《食经》出到一百几十集,每集一百几十版,都不意外。
陈梦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他说,人们食的辨别力与生俱来,吃奶的婴儿,若是换了奶头或奶粉,会吐出来。他还说,干校对得熬夜,劳形伤神,一定得注意吃,才能长期与红笔糨糊为伴。他又说,不一定有钱人才能享受美食,没钱的人,只要知道其所以然,懂得烹制方法和技巧,也能有口福。他最后说,一个人如果连食都不大懂得,那未免就虚负此生了。
陈梦因在六十年代后期移居美国,在那里,他经常看电视上的美食节目。看到有个女人振振有辞地介绍“炒鸽松”的做法,却把烹制过程都说错了的时候,他气愤地撰文反驳,认为这样误人子弟的教法,就好比外国人把“君子”翻译成“皇帝的儿子”一样愚蠢可笑。可见,电视上的美食节目是不可全信的。
晚年的陈梦因仍然勤于下厨,85岁时还自己下手烹调,据统计,平均每周在家中请客一次,每次一定亲手做菜。他自创了加州鲜鲍鱼片冷盘、鲜鲍鱼生菜包等等名菜。早年间,鲍鱼还不是稀罕物,能买到两头鲍鱼,据说是日本少女裸泳,在海底以标枪刺中,采回岸上的。鲍鱼中枪后肌肉会扭曲,而上品中的上品,则是中枪后仍肌肉平滑的。这样珍稀的两头鲍鱼,陈家存有两枚,有一年陈梦因的夫人寿筵,吃掉一枚。后来他儿子问,另外一个,是不是留下来做镇家之宝?陈梦因毫不犹豫地回答:一个鲍鱼,能比你妈妈的生日珍贵吗?
陈梦因擅烹鱼翅,他车房的天花板上,像挂万国旗一样挂满了他搜购而来的鱼翅,抽屉里则塞满了干贝、燕窝、冬菇、香料之类的东西。物以类聚,他的朋友们纷纷上门讨吃,要尝他的手艺。吃得多了,免不了回请。有一次,陈梦因的好友江献珠女士请他吃饭,亲自烧了一个清汤翅,请他评点。陈梦因尝了尝说,很好啊,就是火腿旧了点。江女士大惊,才说这火腿却是三天前买的,当时吃了一点,今天做汤,的确用的是剩的。
陈梦因1997年87岁时去世,不过他留下了十册《食经》,还有《讲食集》、《鼎鼐杂碎》等等美食著作。不仅此生未虚负,而且恩泽后人。现在的报人媒体人,能活成他那样精致的,恐怕是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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