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在斯世
老村 图/文
(一九九六年至二零零二年)
   1
   一年又完了。新日子来了。
   《骚土》予我算是彻底结束了。幻想有一日,能有出版家将《骚土》和《嫽人》给予正规出版。《骚土》是阳性的,其封面为黄土的色调,滴血的太阳下,一西北汉子挺立着,饥渴、绝望。其状态,可以郭大害为蓝本。《嫽人》是阴性的,其封面以朦胧蓝色为背景,一盘月亮,一年轻少妇,如黑女之纯真容貌,用美丽眼睛,凝视读者。《骚土》完成,使我终于割掉了自己的乡土尾巴。这样,我便可以说,从《骚土》到《嫽人》,我终于将它们的事情干结束了。
   这个过程,日日夜夜,如此漫长。
   
   2
   在提笔想写一些话的时候,屡感痛苦。一种无以言状的窘迫袭上心来:因为你突然发现,你已不再是能将心里的话痛快地写到纸上、能对着纸忘情倾诉的那种少年无忌的人了!
   纸上的,它是水面的涟漪,终不是深层涌动的潜流。
   那潜流,惟它真实,本质,有力,与你的生命息息相关。
   
   3
   夜三时起,打坐完毕,再读《坛经》,三五句便见得亲人。
   人生立足,唯土三尺,何须多求;多求则狂则乱,则小家子气,则堕入大迷大误。
   
   4
   异常奇怪,竟连续两夜,梦见老y。
   第一夜,梦见他言,自己要去日本做佛。旁有人言说,我与他自此再无相见之日。吾闻之,悲从中来,拽老Y,大哭醒来。醒后思之,吾何至于如此?
   第二夜,梦见他肩挎画夹来,一手抱一瓢西瓜,红瓤淋漓。
   晨起。与老y通电话,谈梦。
   又与老y提说吾小说目前的尴尬境况,y沉吟说,这个问题需要研究。我心里只没有说,怎么个研究法?我总不能提着人家的耳朵,说我怎么个好法吧?
   读《坛经》,心情恢复。
   
   5
   街头见一疯子。穿又脏又破的军大衣,嗷嗷叫着,舞动着走来。
   我突然羡慕起他来。放浪形骸,一种极其完美的精神状态。
   我亦想疯。像他一样,踉踉跄跄地走在大街上。
   疯子是美的。他彻底了,放开了。我不能。我是个俗人。
   俗话说,穷疯了。终于一日我会疯了吗?
   
   6
   夜,与四哥通电话,言及新作《骚土》下卷《嫽人》,竟得四哥首肯,心下大悦。此事当从心里又该放下一些。
   一年来经济拮据,近些日子尤甚。三五百元已成大碍。心若垒石,沉重如是。
   与老y通话,言及他做佛之事,他竟欣然道:是的,再过一些时候,便有见证了。
   
   7
   今收到平生以来的第一笔奖金,款项为300元。在此之前,我没获得过哪怕一根铅笔的奖励。奖金是《青海日报》为我的几篇散文奖给我的。在汇款单上这样写着:
   “这是您两篇散文获得的奖金,利虽薄,但我们之间由此延伸开去的情分将是最值得珍视的。感谢您优美的文字带给我们副刊以高贵的品质和不凡的思想气度。”
   其实我自知,这哪里是奖,是朋友小助我也! 
   
   8
   地球在变暖,冰山在溶化,动物在死亡,人类面临来自自然的惩罚。
   最可怕的,是因为我们人类没有力量去抗拒。
   日前,四哥来电话,说在永丰地方,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灰鸟。每天下午便到镇子周围的林子里栖息。它们先是来三只侦察,然后来七只试探,试探没什么事情了,接着成千上万只鸟儿方才飞来。
   以我之猜度,这是一群失去家园的鸟类。它们运用着自己那点可怜的智力,努力地寻找栖身之处。想到此,我忽感悲哀,非常非常的悲哀,替这些鸟类悲哀。它们曾多么自由地在天地间飞翔和鸣叫啊!但于一日家园被毁,可恶人类逼迫如此,悲极矣,惨甚矣!此情此景假如放在我们人类身上,放在我们的子孙后代身上,又该是多么惨痛的结局啊!
   你能感受到那些鸟儿颤栗的心神吗?……我能!
   工业化的进程在推动着这一天的到来,人类离这样的日子或许不远了!
   人们的心灵,该像四处寻觅家园的鸟群一样,开始警觉了吧?
   将此事说给摩罗。摩罗说,你能将这种情绪写进小说你就厉害了!
   我一惊。此或许是摩罗发自内心对我的真实的批评?
   
   9
   夜半读《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作者:李辉),看到毛及其爪牙在五六十年代残害知识分子的情况,触目惊心,感慨难禁,以至于几番掩卷,泪水盈目。
   如今有人写文章《躲避崇高》,我看得有人写文章来《挽救崇高》了。
   我以为,构成胡风悲剧的除政治和社会的因素之外,另一重要因素是:中国文人品格中的麻木和自私。而我所接触的几许名人,骨子里大半如此。
   所以,我的小说《怅》,有它特别的意义。
   
   10
   夜九时,与老E通电话。话后忽起反感之心。只缘此公常将“做人”二字挂在口上,左一个做人右一个做人,似乎别人都不会做人,必须他来喋喋不休的向你教诲。仔细想来,其实竟是此公自己常在做人二字上大虚之。一个诚实人,一个好人,一个真人,是不需要时时惦念此类“闲家具”的。
   舟山陈海明来电话,言已收到书。邀吾去海边玩。就吾目前经济,谈何易哉!
   人活到这般艰难的情形,或许是正是品味生活滋味的时候。
   文学啊,你的利刃,是如此的尖刻。一刀一刀,都雕刻在我的心瓣上。让我疼痛,让我淋漓。——你要雕你就雕吧,我想,我能生生忍受!
  长久干旱。天色刚一阴沉,便给人一种安适之感。
  
  11
  写《怅》。其中一个农民“革命”的缩影:
  “……鲍箩子,出生在一个世代贫苦但却是十分忠厚的人家。多少年来,他们祖祖辈辈辛勤耕耘在这片土地上,只有对人的厚诚和对土地的爱。”
  “……在他十七、八岁,在还没解放的时候,有人启发他说,你的家庭之所以这样世代贫苦,都是因为地主老财们占有土地。你的家没有土地,所以要世代受苦。他听信了这个道理。学会了仇恨。他有一副健壮的躯体。他也受够了苦。从此决心跟地主老财,跟有钱人做斗争。如果允许,他会操刀一个个地去杀死他们,像屠宰场里杀猪一样。”
  “……此后,鲍箩子不识字,有人教他认识了自己的名字。鲍箩子没衣服,有人给他几件遮体的衣服。鲍箩子没枪,于是发给他一支三八大盖,他终日扛在肩头。这些年又被政府重用,调他到“反坏队”里。他仇恨的特点和斗争的欲望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自然鲍箩子不会知道,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村庄,乃至于一个国家,之所以穷困,有着许许多多更复杂的原因,不是单靠简单的压制或杀伐就能解决得了。譬如说在十年之后的文革动乱,土豪劣绅虽然打倒了,但鲍箩子仍然穷困,仍然没饭吃。为此,他狠心地将自己的婆娘和八岁的女儿赶出了家门,不是他不想要她们,而是他的工作繁忙,顾不上她们。再说她们也得出门去为自己找个活命,去到遥远的内蒙铁路上讨要。然而正是这次出门讨要,他的柔弱的小女玉娃,在铁路的枕木堆后面,被坏人糟蹋了。这种维护不住自家女人贞洁的事情,在他的先人们那里不曾有过。不过这会激起他更大的仇恨来,以对付被他认定的敌人。”
  暴力就是这样产生的,道德就是这样坍塌的,文明就是这样毁弃的。 
     12
   文化之于人,而成为文化人。在许多人那里,成了一种重要的包装,一层最最做作不过的行头,而底下的本质是何等的虚假!他们将它拿来,不过是作为生计的遮掩而已。
   多少人能够有勇气脱去这层皮,首先去成为一个由自己把握的人呢?
   眼下那些蓄胡子留长发的作家、诗人、音乐家们,个个像地上打了滚的驴子,粘了满身的文化,第一眼看去,确实挺唬人的。但是,假若你仔细去审视他的文字,他的作为,你会发现——它们和真实的生命居然无关!
   
   13
   昨夜大风号木。写作到了尾声阶段,已是鹤呖之声相闻,悲悲凄凄。
  让人遗憾的是,我们的小说写作以至于批评,仍停留在《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里所提倡的为舆论造势或功能性评价的初级阶段,还不能老老实实地将文学的审美作为它衡量标准和追求指标。新时期来临,当文学审美刚露端倪时,又首先由掌握审美“知识”的学院开始。学院评价,又成了它事实上惯用的标准。有局限的学院审美,代替了广阔与深层意义上的社会审美。当下文学,就是这种局限审美的产物。这其中所谓先锋文学的弄潮儿们,无疑会成为这种局限审美的幸运儿。
  
   14
   给Y去信,其中有言:
   ……我视亲情、友情为世间的至珍。这些其实都是善的使然。因之我视善为佛,并会尽终生之力去表达善的美,向善、爱善。因为我认为唯有善才能给我们以人的尊严。我爱柴米油盐,爱生活的欢乐。这些,都是我最基础的营养。我相信世俗的智慧,大众的吃穿用度又来之于它。我仰慕、甚至向往卓然出世,但也并不小看凡俗普通。我爱真理,没有它我们形同皮囊。它是流动在植物茎叶里的光和水,澎湃在生命体内的气和血。因为它,我们才能争取最大程度地去实现生命的善意和完美。真理是强大的,但往往为弱者,放逸者所据有。因此我要求自己这样待人,即绝不会因为观念的差异取舍好恶。我相信一切有才能、有品德的人都会在大道的方向上最终相会……
   
   15
   突然想到,关于《骚土》的问题。此后,我可以不再听他人的意见了!
   因为,我已经听得够多了。这些人在一部精美的作品面前,如强迫他评判,而在他又力不能及的时候,唯一能表达出的,就是说,还不够完美!
   面对我积年累月耗费心血的努力,他们三秒钟的面子似乎更加重要!
   孤独。深深的孤独。孤独中,我一直在渴望着一个声音。一个女性的声音,一个能够安抚我心灵深层的,那种绝对精神意义上的母性的声音。
   悲伤至极。命运啊,你让我如何期待?
   这声音从来没有真实地在我人生中出现过。它只是在我苦寂的心灵深处,在某个不经意的夜晚,在灵魂的深梦中,突然回响,然后又很快隐去。
   
   16
   走到这一步,我吃惊自己,越来越过时,像个民间老夫子。
   平民的衣食,凡人的饭碗,这其中最切实的辛酸,我个人有更深的体验。
   读钱理群先生《周作人论》。我想,鲁迅先生作为过去世纪知识界的先导,特别是在他的后期,似乎对“民众”——氓众有着过高的期待,甚至是怂恿。将知识者的引导责任,拱手交给所谓的“人民”。这或许是他后来被别有用心的家伙一再利用的缘故。
   这方面,我看周作人较鲁迅清醒些。 
   
   17
   朋友Z来访。送走。回来路上,见一素净少女面前走过,心头突然一阵难过。
   在如此熙熙攘攘的城市里,需许多年,才能碰到一个(!)这样的少女。
   她像清梦一样,从眼前飘过。飘过。远去。永远不再出现。
   也是因为别人对我小说的不公正评价,让我觉得,在无法正面面对世人之前,世间的所有完美,似乎都距离我非常之遥远。遥不可及。
   读《周作人论》。同尘世中人,乃大有悲凄。
   即便悟人,亦常在迷惘之中。
   
   18
   夜半。两臂肌肉酸麻。昨日午间感觉便不怎么好。及夜十时许,忽然一阵心慌袭来,脑袋发懵,似乎即刻便会丧失知觉。主要症状是:脖颈发硬,手足无力,气短心跳。今不知又会生出何等症状。此等身体,吾难也哉!难也哉!难也哉!
   健康,或许是人类最本份的职责。
   日间.无法写作.坐楼下花坛前,如一介曝叟,清闲呆望。良久。一小雀忽在眼前左蹦右闪,活跃无比,似有意表演给我看。此让吾顿生羡慕之心。嗟乎,小鸟尚可头脑灵敏,动作轻跷,如此健康地活着,吾却不能够,感慨之至耳!
   这真是:“天损天才之人,地欠地生之材。”
   下午接E信。此公似乎知我状况,欣欣自得,修书与我,似有无限滋味。
   
   19
   叮嘱自己,明天一定去看中医。无论如何也得去。不能再不承认身体这个事实了!贫穷的幼年,使得我身体一直不怎么好。长成后虽无大疾,但柔弱状况一直没得到彻底改变。生命之缰绳,将我勒得总是那样紧,不让我有片刻的放纵和快乐。此又使我的心态,长期以来不能去轻松伸展,去妄想一件什么过分的事情,或去做什么出卖体力的职业。
   我一直就这么小心翼翼地面对着自己。像一棵发育不良的树木,在贫瘠的土地上,苍凉的人世间,悲伤而警惕地活着。
   
   20
   稍加调摄,身体大见好转。晨二时醒来。按习惯该爬起来写作了。但今日奇怪,一点不想。心境轻松,舒适地躺着。翻看滕泽秀行棋谱。一枚并不吃劲的黑子如天外飞来,雍容大度,自自在在,降落在剑拔弩张、刀锋相向的棋局里。只此一着,竟让吾心下大畅。跌落下床,呼叫出声——
   啊呀,人间有此飘逸,至美无比。
   人说人生如棋,其实人生哪能如棋,以棋的完美,什么样的人生也是比不了的!
   在此纷乱的世界上,谁敢放言他能把握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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