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自麦田
de
浮想
老村
又一个春天蹒跚着走来,裹在棉衣下的身体开始有了知觉。这个时候——而且是每年的这个时候,身体内部都会产生出一种痒痒的,欲要生发的感觉。这感觉让我频频想起麦田,而且是刚刚苏醒的麦田。我生长在陕西关中北部边缘的农村里。关中之地,号称八百里秦川,历史上便是冬小麦的主要产地。秦皇的士兵就靠着这里小麦的养育,而去勇猛征战,统一中国的。这片土地不湿不燥,不肥沃也不贫瘠,一切都得自老天的安排。它和老天的关系,即天人和一的状态或许没哪一片土地能够像它那样,相处的那么紧密,那么生死攸关。
春天的这个时候,苏醒的小麦三两天便蹿出筷子的高度,翠绿且清新,散发着泥土的馨香,像一群群收拾干净的孩子,在暖暖的春风里欢乐的舞动手臂。这种时候是生命的狂欢,是发生在我童年里,并能留下深刻记忆的最初的狂欢。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毫无例外是麦田里忘情奔跑的无数野孩中的一个。我和小伙伴一起像非洲草原的野狗一样,在夕阳下的麦田里相互追逐,纠缠扑打。所有的游戏,即无规矩又无章法,鼻青脸肿是常事,一切都出自需要撒野的本能。更有甚者是玩到不顾身命的时候,我们打赌从高高的土崖上往下跳。这自然是很危险的。我的一个叫李九宪的小伙伴就这样跌断了腿。所以长大以后当读到美国作家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他作品里那位温和的小哥哥,面对麦田站在崖边,伸着臂膀,露出一脸的早熟与悲天悯人的神情,劝阻着跑到悬崖边的孩童。这种人物,想起来竟真是不可缺少。因为在那种特殊的时刻,我们之中,似乎真该有这么一个人。
这就是塞林格的不同凡响之处。他不仅看到了人在经历童年的过程中,一种深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而且写出了撒野和管束的关系,从貌似平常的麦田里了找到了一种让人陶醉、又深深向往的哲学意境。这意境简单说来,就是将人生看做是一场欢快的麦田游戏。即于巨大的悲观之中演绎出一种天趣般的乐观。这似乎是我们人类第一次地摆正了引导或劝导者和民众之间的游戏关系。因为在此之前的文明史,宗教承担了过于沉重的责任。释迦穆尼也好,耶稣也好,穆哈姆德也好,这些人类的引导者,为了人类更好的成长,无一例外的都是将自己悬挂在“麦田”的边缘,以自身身心所承受巨大的痛苦,向我们宣示不能走向“悬崖”的原因。也是始自于此,人类的心灵在获得安藉的同时,原罪的意识似乎也开始提升起来。人类在“麦田”里,只有劳作而没有游戏,只有规规矩矩,而没有撒野狂欢。自然,这也是招致后来的尼采,为什么要发疯的高喊出上帝死了的原因。在尼采喊叫的那一霎那里,人类的引导者开始空位。当然,这是很可怕的事情。但在塞林格这里,他以孩童般简单的思维,向人们宣告,他们那种痛苦的悬挂结束了,另一个有趣的形象诞生了:他就是守望者。守望者是通常人中的一员。自然,他须得同样经历了人类的罪恶和痛苦,但他不再将痛苦作为昭示真理的资本,而是以其真诚的,或者略显滑稽可笑的表情,心不在焉的坐在麦田的边缘,一边看护,一边游乐于自心。
其实,这种思维在我们孔夫子那里,也曾经产生过。不过,他讲的地点,是在春天的河边。三五童子洗浴过后,穿着薄薄的衣服,在草地上欢闹游戏。依据我这里的猜测,圣人的薄衣的下面,肯定没穿内衣。这种意境,让天性极其需要浪漫但一直浪漫不起来的中国文人,从此对圣人崇拜到了极点。可惜的是,此时我们民族的战火已起,跳崖或跌下悬崖者不断增加。圣人已无暇扮演同戏同乐的伙伴角色,而是做了一个周游列国喋喋不休不合时宜的和平劝导者。
所以,人类在真理的认识方面,并不存在必然的递进和上升的程序。甚至还会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出现对曾把握和认识过的真理,再度产生迷失和蒙昧。即便是塞林格本人,他的结局,也没最终走向真理的麦田。他用《麦田守望者》的稿费,为自己购买了座山林,在山腰打造了一座四面没有窗户类似于水泥建筑的孤堡,用铁丝网圈起来,独自一人躲进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彻底放弃了守望者的梦想。麦田里那些撒野的孩童,也不再是他关心的对象。
这又让我想到撒野这个深藏于人类本性中的精神问题。一个文明社会,对撒野宽容与管束,其实是相辅相成的。愈是会撒野,便愈富于个性;而人类自身,愈能从撒野中得到更多的幸福感受。不会撒野的民族绝不可爱。人们常谈论的民主和自由,在这里,它们也只是社会层面上的事情,还上升不到撒野这样的精神高度。我武断地推想,美国牛仔式的撒野,法国浪荡汉式的撒野,西班牙斗牛士式的撒野,都有其可爱的方面。中国人的撒野,最出名的当属于那个大闹天宫的孙猴子。但孙猴子只是一种文学想象。能落到实处的,譬如竹林之士,譬如扬州八怪,起初还有些令人激赏的样子,但是几百年后,这些情形,只在一个名叫鲁迅的人身上悠忽一亮,然后便荡然无存了。当然,我个人最不喜欢的是日本武士式的撒野。他们在纸糊的窗格里,和天趣自然隔离那么远,一声声干脆利落的嗨嗨的应答,给人感觉透着一股子邪性。所幸这个民族有人类最优秀的女性,托福于她们,是她们精神里温和的成分,承担了看护那部分人类的工作。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其实是想说我们人类都很幼小,都是需要看护的儿童。但是人类文明史中,塑造的看护者,不是太悲惨便是太玄虚。这些都不适应儿童的心理,因而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塞林格塑造的看护者,在我个人看来,大概已快接近真理的影像了。但他不再说下去,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是一片怎样的麦田啊。它以它的绿色和自然连接,又以它的田块的模式显示着人类的理性。孔夫子在河边的草地上的想象,虽然已极近绝对,但是他缺陷是放弃理性的田块,所以它的可操作性很差,差的一塌糊涂。所以,它招致来的是随后中国社会僭越理性的集权或强权。这方面,也提早显示出东西方的差异。或许这竟是冥冥中的分工,东方人能认识真理而不会使用真理,西方人会使用真理没能认识真理。假如有人能将这二者合二为一的话,我们散步在麦田里,该多么的惬意。只是问题并不这么简单。
几年前,我又回到了儿时玩耍过的麦田里。同样满目的绿色,却已经没有了孩子。孩子们在村头围着破台球桌打台球,或是躲在家里玩采蘑菇的电子游戏。我又去百里外的黄河一趟,看到河边一座巨大的石牛,石牛的头被敲去了。敲去的原因,导游津津有味地向我讲解说,这是因为过去,很久以前吧,每年麦子长起来的季节,夜深人静的时候,石牛便复活了。有老人看见它在月光下的麦田里奔跑,哞哞地吼叫。人们出于对石牛野性的恐惧,便对石牛下了恶手。听到这样的传说,我心头一颤,像领悟了什么谶语似的,望着脚下滚滚流逝的黄河,无以言传的绝望控制了我。怎么办?怎么办?……我们的哲学是天人合一。天与我们是如此的紧密。抑或这里真隐藏着上天的什么旨意?我似乎听见波伏荡漾的麦田深处有声音悲泣。这竟是渺小的人类不能抗拒的啊。
麦田多么美好,再过一千年还有麦田吗?所以自私的说,还是在自己生命有限的轮回里,抓紧时间,去看看可怜又可爱的麦田吧。如果还有余力的话,帮着守护守护麦田。暂时看来,这似乎比守护好孩子更加的重要。
只要有麦田,孩子们迟早还是会来玩耍的。要耐心守望。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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