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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互联网)
檐下的麻雀
王宏哲
我刚一在那间新修的房子里安上家,那一窝麻雀就赶紧在屋檐下筑巢了。我忙着把一些旧东西往房子里边搬,忙着和赶来凑热闹的人扯一些闲事,聊一些闲天,而那些麻雀则欢天喜地地衔回一两丝干草,一半颗粮食,顺带着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语,谈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叽叽喳喳地,丝毫也不顾忌我是不是高兴了,是不是皱了一下眉头,甩了一个脸个色。
麻雀们一定没有听说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它们寄身于我的屋檐下,却一点儿也不用理会我的眉高眼低。而我呢,也并不觉得自己就比那些麻雀聪明多少,高贵多少。我磕磕绊绊地在村子里溜达了十几二十年,最大的理想无外乎是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再在那间房子里娶回一个不太难看的女人,让她为我生养上一群儿女,然后守着他们,眼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成人,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老成一个佝偻的影子,老成村人们不经意间闲谈时的一个话题。我的这一生注定了平淡无奇。为了这一个简单的目的,我不知道消耗了多少力气,用掉了多少挖空心思才想来的好主意,这才勉强拥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而那些麻雀,几乎没用多少心思就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面对它们,我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好自豪的、得意的。
——人总以为自己远比一只麻雀要强得多,可能是因为人并不了解麻雀,不知道麻雀们脑子里究竟藏着多少精明的鬼主意。
我心悦诚服地接受了那一窝麻雀,就象接受了我屋顶上的那一方天空,我屋子四周的那一堆子空气。我在这里建起了房子,修起了围墙,在这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地上的一株野草,一只蚂蚁,一只老鼠,甚至于空气里漂浮着的一粒尘埃自然应该都是这个家的一部分,是我在这里生活的每一个日子的一部分。它们将和我朝夕相处,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影响到我的心情,我的决定,甚至我在某一时段的运气。我急急火火地朝外走,一不小心被脚下的草蔓不轻不重地绊了一跤,正因为这一跤我放弃了那一次出行,结果正好让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找到了我;那只老鼠总是趁我不备的时候对我本来就紧紧巴巴的一点儿粮食痛下黑手,我发誓要找到它算清总账,结果东找西找,却意外找见了一件丢失很久的贵重东西;那一粒尘埃不知道在空气里等待了多久,我刚一出门它就钻进了我的鼻孔,害得我打了几个喷嚏,流了几滴眼泪,一整天都显得没精打采——我和它们在一起,我的生活不可避免地会留下它们的影子,它们的印记。很久以来,我自以为我在按我的想法过我的日子,其实不知不觉地,它们已强硬地参与了进来,想了不少办法,出了不少注意。我不可能逃避它们,也没有打算逃避它们,世界这么大,我生活的柳树村这么大,而我偏偏遇见的是它们而不是别的,谁能说这不是机缘,不是造化,不是冥冥之中某种我们无法知晓的某个神灵的旨意?
麻雀们显然知道了我的想法,又或者它们早就悟到了这个道理。它们从不拿我当外人,从不跟我有丝毫的谦让和客气。一大早我还赖在炕上做美梦,它们就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吵开了;我坐在门前想心事,我在院子里踅摸着到那里去找一点儿零活,捞一点儿外快,它们在我的头顶飞来飞去,偶尔还在我的肩头落下一片绒毛,一滴鸟粪;我晾在院子里的粮食,甚至我放在案板上的一碗热饭,一个馒头,它们连个招呼也不用打,猛不丁地飞过去,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全然不顾我虚张声势的轰赶和恼羞成怒的谩骂。当然,我也不是特别小气的人,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在地上撒一把粮食,请它们和我散养的那几只鸡一起享用;个别时候,碗里有了好吃好喝,实在吃得撑了,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它们飞到碗沿叨上一嘴,香上一口。
——好东西人吃了往往只会多长些肥肉,麻雀吃了说不定就会热闹一片天空。
久而久之,我的生活也成了那一窝麻雀的生活,我的优乐也成了那一窝麻雀的优乐。逢到好的年景,那一窝麻雀保准叫得比任何时候都动听,兴奋得不停地飞出飞进,狠不得把这个喜讯告诉全村的人;遇到我倒霉的时候,它们则一个个垂头丧气,连叫声也显得有气无力。而我呢,当然也把麻雀们的事情当成了自己的事情,比如有一只麻雀某一天和邻家的麻雀发生了厮打,没用几下它就把那只麻雀收拾得服服帖帖,我激动得奖励了它一把麦子,隔天见了邻家的男主人还特意把头颅高高地扬起;再比如那只老麻雀孵仔的时候,有一条蛇老是虎视眈眈,为了不致发生意外,我硬是站在檐下苦守了两天两夜,弄得差点儿连一料庄稼都耽误了。最让我羞愧的是那只壮年的公麻雀,某一天它飞到别家院子上空玩耍,禁不住那家一只年轻的母麻雀的诱惑,它居然当着一伙麻雀的面干出了见不得人的丑事情——
我记住了那一窝麻雀的事情,那一窝麻雀应该也目睹了我在那些年里所经历的全部事情。我眼看着一只只小麻雀长成大麻雀,大麻雀长成老麻雀,眼看着它们的家族一天天人丁兴旺,发展壮大,而我自己依然一个人在村子里面晃来晃去,在院子里面进进出出。在那些麻雀们的眼里,也许我除过多了一些不太显眼的年龄,多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看起来并无多大变化。但我知道,我的一些脚印留在了村庄里,我的一些想法丢在了院子里。一只麻雀飞过,一群麻雀飞过,一些事情飘远了,一些时光走远了。而我,常常在没事可干的时候望一望天空,望一望那些忙忙碌碌的麻雀,想一想自己抓住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直到今天,我已经离开了村庄多少年,我的门锁可能已经锈迹斑斑,我的院子里也许已经野草遍地,一阵风吹过,村庄上空的炊烟扭扭歪歪,而我的房子却疲惫的挺立着,像一个信念,一个诺言,无声地站在村庄里,站在村庄的天空下,等待着,守望着,也许是因为我,也许是,因为那一窝当年的麻雀。而我也终于明白了,那一窝麻雀寄居在我的屋檐下,我一年一年的四处奔波,无非也是在寻找一处安宁的寄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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