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兩宋之際,廣漢隱士蘇雲卿的故事,明陳耀文《天中記》卷四十有簡略記錄,然明人著述,往往語焉不詳。所幸《遊宦記聞》與《林下便談》都有較為詳實的記錄,而《宋史·隱逸蘇雲卿傳》與《游宦記聞》大體相近,不過是各有側重。官修的宋史在於突出隱士的高尚,而將官場中張浚痛加貶斥,而《游宦記聞》則重在責備大丞相張浚遣人去打擾隱士的清修。但這都無關緊要,要緊的是,蘇雲卿對於張浚的評價,往往被人們作為批評張浚才極短以致壞了高宗孝宗大事的口實。蘇雲卿說:“賢者也。第長於知君子,短于知小人。德有餘而才不足。”,又說:“此恐怕他未便了得。”
《宋史·蘇雲卿傳》曰:
蘇雲卿,廣漢人。紹興間,來豫章東湖,結廬獨居。待鄰曲有恩禮,無良賤老稚皆愛敬之,稱曰蘇翁。身長七尺,美須髯,寡言笑,布褐草履,終歲不易,未嘗疾病。披荊畚礫為圃,藝植耘芟,灌溉培壅,皆有法度。雖隆暑極寒,土焦草凍,圃不絕蔬,滋鬱暢茂,四時之品無闕者。味視他圃尤勝,又不二價,市鬻者利倍而售速,先期輸直。夜織屨,堅韌過革舄,人爭貿之以饋遠。以故薪米不乏,有羨則以周急應貸,假者負償,一不經意。溉園之隙,閉門高卧,或危坐終日,莫測識也。
少與張浚為布衣交,浚為相,馳書函金幣屬豫章帥及漕曰:“余鄉人蘇雲卿,管、樂流亞,遁跡湖海有年矣。近聞灌園東湖,其高風偉節,非折簡能屈,幸親造其廬,必為我致之。”帥、漕密物色,曰:“此獨有灌園蘇翁,無雲卿也。”帥、漕乃屏騎從,更服為遊士,入其圃,翁運鋤不顧。進而揖之,翁曰:“二客何從來耶?”延入室,土銼竹几,地無纖塵,案上有《西漢書》一冊。二客恍若自失,默計此為蘇雲卿也。既而汲泉煮茗,意稍款浹,遂扣其鄉里,徐曰:“廣漢。”客曰:“張德遠廣漢人,翁當識之。”曰:“然。”客又問:“德遠何如人?”曰:“賢人也。第長於知君子,短於知小人,德有餘而才不足。”因問:“德遠今何官?”二客曰:“今朝廷起張公,欲了此事。”翁曰:“此恐怕他未便了得在。”二客起而言曰:“張公令某等致公,共濟大業。”因出書函金幣寘幾上。雲卿鼻間隱隱作聲,若自咎歎者。二客力請共載,辭不可,期以詰朝上謁。旦遣使迎伺,則扃戶闃然,排闥入,則書幣不啟,家具如故,而翁已遁矣,竟不知所往。
帥、漕[1]復命,浚拊幾嘆曰:“求之不早,實懷竊位之羞。”作箴以識之,曰:“雲卿風節,高於傅霖[2]。予期與之,共濟當今。山潛水杳,邈不可尋。弗力弗早,予罪曷鍼。”
這裡需要稍微做一點背景考證:
蘇雲卿與張浚相識應該在漢州郡學時期。政和五年,張浚因郡守推薦,得以入京師太學深造,因此與蘇雲卿暫別。政和八年春,張浚登進士第,被分配到興元府任士曹參軍,一年多後,上司舉薦張浚去勸城固縣事,也就是代理縣令,得到好評,宣和三年便正式被任命為褒城令,成了九品縣令。宣和五年冬,蘭州等地大地震,張浚在褒城令任上被戶部侍郎黃潛善徵辟隨他赴西河蘭湟等處賑災。宣和六年春,長兄張潞在禮部會試合格等待殿試時暴卒,因此其年夏赴京師調秩便被分配到恭州做司錄參軍。靖康元年夏秋間被徵入朝,北宋覆滅後,張浚然後便投靠了濟州的大元帥康王。此後便是直到建炎三年冬才有回到興元、秦州等地抗金,故此張浚與蘇雲卿一直未能謀面。所以在紹興五年二月以禦敵大功進拜丞相之後,乃請江西帥胡世將與浙東轉運使張澄代為尋訪蘇雲卿。張澄曾經隨張浚入川,一起在四川陝西幹了五年,胡世將與張浚的關係也不錯,紹興五年冬,張浚舉薦了呂頤浩、李綱、席益三人,分別為潭州、江西與四川帥臣,因此胡世將就被調回朝廷人中書舍人/給事中。
蘇雲卿對於張浚的評價是有深意的。說張浚德有餘,才不足,這個才是指亂世權謀,入司馬懿、曹操都是才智之士,善於用計去構陷他人。胡世將、張澄說朝廷起用張公欲了此事則所指不明,大約是驅除韃虜,恢復中原,迎還二帝宗室戚里之事,所以蘇雲卿說“此恐他未必了得在”,大意是指滿朝皆欲與金構和,張浚主戰,恐怕事有不濟。
與《宋史·蘇雲卿傳》所記不同的是,《游宦記聞》對於帥漕親以儀仗車馬來迎候蘇雲卿入朝之事,把蘇雲卿給嚇傻了。自己一味短毀張浚,人家卻如此大陣仗來迎親自己入朝為官,以致蘇雲卿一時之間羞愧難當,不知所措。故此堅辭不肯上車隨行允若明日一早再行。《游宦記聞》載曰:
案上留《漢書》一冊。二客神融意消,恍若自失,默計曰:“此為蘇雲卿也必矣。”既而汲泉煮茗,意稍款接。客遂扣曰:“仙裏何地?”曰:“廣漢。”客曰:“張德遠亦廣漢人,翁當識之”。曰:“識之。”客又問:“德遠何如人?”曰:“賢者也。第長於知君子,短于知小人。德有餘而才不足。”因問德遠今何官。二客曰:“朝廷起張公,欲了此事。”翁曰:“此恐怕他未便了得。”蓋初不虞張使訪己也。二客遂笑謂翁曰:“某等備乏漕帥,實非遊客。張公秉相權,令某等造廬,以禮致公,共濟大業。”出書函金幣於案上。翁色變,遽喉內隱隱有聲,似怒張公之暴己者,至是始知翁廣漢人即雲卿也。繼旌旗填委,堅請翁同載以歸。再三謝不可,許詰朝上謁。越夕遣使迎伺,則扃戶寂然。從他徑排闥入,惟書幣留案上,儼然如昨,而人不可得見矣。
文人喜歡將隱士美化。當蘇雲卿知道來訪者不是來買菜的客戶,而是帥漕,是大丞相張浚派來以親筆書函和一筆錢來請自己入朝為官的大臣之後,自然驚訝。而自己是個背後短毀當年好友的無恥小人,怎麼可能再入其幕府為官?因此便匆匆遁去。
張浚在這件事上之所以負謗,正如其自言:“求之不早,實懷竊位之羞。”自己是功成名就的大丞相,而對方仍然是租賃一塊空地種菜謀生的鰥夫,境遇不同,心境自然有異,所以張浚才會自悟其失。
[1]
張澄時兼任江西轉運使,澄建炎初與張浚同日被命為臺諫言官,建炎三年又隨張浚一起赴川陝。紹興四年被召还行在之後,朝廷以其娶宗室女故,以久使加官進爵。江西隸屬兩浙路,而張澄時任兩浙路轉運使。以張澄與張浚之交密,故其與胡世將一同往尋訪蘇雲卿者,或為張澄。
[2]
傅霖,青州人,字逸岩。隱居不仕。相傳少與張詠同學。詠既顯,訪之三十餘年不遇。真宗時,詠知陳州,乃來謁,謂詠將死,特來相辭。後一月,詠果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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