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强烈先生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我所读到并深深敬爱的优秀散文家之一。他因为在自己的所有创作中找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母体而显得十分感人又十二分深邃。相比之下,许多其他的散文家过于凌乱也便过于浅俗,皆因这些写手们未能找到贯穿其整个灵性思维的血脉。很少有人能把散文写得像罗先生的《故乡之旅》那样长,那样散漫而又那样集中,那样平实而又那样超迈。十五万个方块汉字,每个都是熨帖的、温软的,每个字打开一扉窗子,让我们回到情深意浓的往昔,回到天荒地老的故事,回到水,回到永恒乡土、回到亘古家园……
像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所揭示的对文化的苦想冥思一样,罗强烈在他的《故乡之旅》中接近或者说深入了一个巨大的主题。在我看来,这个主题是人生所无法回避的,更是作为人类良心的文学艺术家应该深思的。我们吃喝拉撒,我们写写画画,说到底全包含着一个问号,也包含着一个叹号。正像罗先生书前所引:“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向何处去?”这些叩问是人生最深层次的求证,我们努力要寻索的是能让这些忧虑涣然冰释的一个栖所,一个家园,一块乡土,一个坦然至于抹杀了所有欲念的梦。
认识到人类的这种生存状况的人是不多的。《诗经》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隐约暗示,《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历尽苦厄仍要返回故里,从史诗层面展示了归乡的主题。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的拮问折射出人类在尴尬的现实世界中的疑惑,《红楼梦》“反认他乡作故乡”一语说尽芸芸众生红尘中的情状。最诗意也最直接了当的表达恐怕要让位给特拉克尔的那行绝唱了——
“灵魂,这个大地上的异乡者”
因为是异乡者,所以我们缺乏归属感;因为是异乡者,我们“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个寻找家园,逼近故乡的主题,在最优秀的心灵中血脉同源,代代相遗。罗强烈先生是当世寻索者中较灿烂的一朵浪花,较执着的一只青鸟,较璀璨的一颗星宿。整个“故乡之旅”不仅从地域时空的层面,也从索解求证的哲学层面,更从精神归宿的诗化层面,质朴却不乏洒脱,清新但仍蕴深意地书写出了生命一次次脱胎换骨的过程。他笔下的大娄山是象征的却也是现实的,北京是现实的但同样是象征的。两地之间的不断往返带来了灵魂呈阶梯式的渐变。尘世的忧伤逐渐驳离,随之而来的是升华的自我,升华的万物。曾经遍寻故乡却不知故乡安身何地,慢慢了悟故乡原是心中一滴净水。通过这些往返,通过这个博大心空的炼狱,罗强烈说:“在故乡,我可以做到如萨特所说的那样:他猛一下回过头来看着自己”。
故乡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是一种什么样的所在或者说故乡意味着什么?这恐怕是最最伤人心智也最启人心智的问题。罗强烈说:“想起故乡,我们就容易想起许多东西,比仿乡土、都市、爱情、仇恨、生命、死亡……这些人类生存中的基本内容……故乡是一个乌托帮式的概念,是一个将来会有的东西,它意味着天堂。”是的,故乡是一块非常伤情的栖居之地,它要么将来会有,要么曾经有过,但它不在现在,不在我们触手能及举目可视的任何一处。我们置身的永远是“另一个地方”,我们始终“生活在别处”。我们最实际的情状是,通过追索、冥思可以无限度地接近这个梦,接近这方完美的水土,但永远无法真正回归故里,我们退而求其次的故乡是朝圣的旅程,是文字找到表达、隐苗得以出土的这个悲悯而刺激的阶段。我们不是因为最终回到了故乡而伟大,是因为永在追索故乡而卓绝。
从这个意义上说,罗强烈的“故乡之旅”是超乎单纯自我之上的一次人类之旅,他所看到的自然风光,民情风俗属于整个人类,他所冥想的“故乡”、“母亲”“归宿”属于整个人类。他所完成的,不仅仅是对自身灵魂的一次洗礼,他使整个人类灵魂经历了一次炼狱。他是平凡的,我敬重他的这种溶于万物的平凡,他又是优秀的,他的工作使我们很久以来苦寻而不得的思想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我们从此更爱每一天的每一刻,爱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