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的古礼

◎李开周

    这个月份，吃野菜正当时。北方平原上，茵陈、刺蓟、荠菜、枸杞、香椿、柳絮、马齿苋、蒲公英、面条棵、野萝卜……纷纷出苗，纷纷挂枝，像比赛一样嗖嗖地长出来，足以让我等乡野之人连续吃上一个月不会重样。往年吃野菜，我习惯用茵陈蒸饭，用刺蓟拌菜，用蒲公英的嫩苗下挂面。今年再吃，换了新花样，因为我读了美食家许石林的著作。

    许石林在其新书《饮食的隐情》里说，茵陈的吃法很多，可以拌面清蒸，可以跟菠菜同煮，还可以炒着吃。我试着用茵陈和菠菜做了一碗汤面，果然奇鲜无比。还有蒲公英，我们豫东称之为“黄妙苔”，直接下挂面，鲜归鲜，微有苦味。待我读完《饮食的隐情》，比葫芦画瓢，用黄妙苔炒五花肉。您猜怎么着？猪肉的油腻被清鲜化去，野菜的苦味被肥浓遮盖，妙得很。

    读许石林的书，我感到亲切。第一，他爱野菜，比我还爱。我爱野菜，只是因为野菜好吃，味道不可替代；许石林爱野菜，是对自然的敬畏。第二，这本书写台湾饮食、非洲饮食、岭南饮食、江南饮食，但主要写的还是关中农村的饮食。关中跟豫东同处于北方，饮食习俗有很多共通之处，南方人见了感觉稀奇，北方人见了感觉亲切。

    印象最深的，本书第11页写关中农村办白事，祭祀时必用蓬松酥软筋道香甜的手工大馒头做供品，办完白事，客人离开，主人要回赠礼物，从供桌上拿几个馒头，掰成两半，让客人拿走。如果不掰，这些馒头就是供品，供品是让祖先和神灵享用的，只有掰成两半，人们才能吃，不光能吃，还能从中沾染到一些福气。

    我老家豫东农村也是这样，我小时候，乡亲们喜欢在掰开的供馍里夹一片切得很薄的熟肉，让客人带回去给小孩吃。我们当地管这种夹了熟肉的供馍叫“夹包馍”，据说吃了会变聪明。从科学角度讲，吃供品未必能增添福气，吃夹包馍未必能让小孩变聪明，但这是一种古礼（源于中古时代的“散福”），古礼必定有它的道理。什么道理？以神道设教，通过“封建迷信”让上智和下愚都能重视祭祀并亲近祭祀。

    许石林在这本书里描写了许多至今仍盛行于关中农村的古礼，例如分服穿孝，例如葬礼上的“迎饭”，聚饮时的“轮杯”，例如“男女不同席”，例如丈母娘给女婿打荷包蛋，红事用红筷子，白事用白筷子……这些古礼中的一大部分已经在其他地方消失了，或者简化了，却在关中得到了相对完整的保留，那里的乡民仍然像呼吸和吃饭一样自自然然地遵行之。

    现代人不守古礼，甚至排斥古礼，美其名曰“破除迷信”、“移风易俗”，张口就是“批判地吸收”，非常勇猛地“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站在任何传统面前都毫不虚心。问题是何谓迷信，何谓糟粕，大家压根儿就没有整明白。读完这本《饮食的隐情》，我们或许会明白那些古礼的精义所在。以男女不同席为例，它不是对女性的歧视，而是对女性的尊重和爱护。不信您去问问那些不爱喝酒又常被劝酒的职场女性，再问问那些不想见客又常被拉去陪酒的女艺人。

    人的天性是不喜欢受拘束的，很多古礼恰恰在拘束人。关中农村的老年人教孩子“坐席”，腰杆要直，神情要端庄，坐得不能离桌子太近，眼睛不能只盯着好菜，筷子不能一直拿着，吃菜的时候不能吧唧嘴，夹菜不能绕过餐桌中间的盘子，轮杯的时候酒杯到自己跟前要赶紧站起来，吃饭要慢慢吃，要照顾其他客人，即使自己先吃完也不要提前离席，要跟其他客人一起散场……规矩多如毛发。这种古礼是否可取？许石林认为可取，因为只有经受过这种反反复复如坐监牢的礼仪训练，一个野蛮的吃货才能由外到内逐渐养成文雅的性格，才懂得关心他人，尊重他人，才不会像吃疯药乱打人的富二代那样永远以自我为中心。现代中国缺的，恰恰是这种古礼。

    但我必须要说，古礼虽好，古代却未必好。从整体上看，这本书有一倾向：凡是古老的，都是美好的。我认为这一倾向并不可取。

    本书谈帝王饮食，说宋朝宫廷有制度，不得“取食于四方”，京城所在地产什么，皇帝就吃什么，不能让全国各地进贡土产，以免增加老百姓的负担。许石林先生认为这种自我节制的饮食文化值得现代官员效法，但事实上，这跟史实不符。在宋朝历史上（其他朝代也如是），不取食于四方只是一种仁政口号，帝王们从来也没有做到过。王安石变法时曾经“罢四方岁贡”，之所以要罢，说明岁贡一直有。后来罢成功了吗？没有。宋徽宗时，宫廷食用的大米主要靠苏州进贡，梅子主要靠绍兴进贡，鸭梨主要靠大名进贡，蜂蜜主要靠洪州进贡，高粱主要靠孟州进贡，芝麻主要靠颍州进贡，檀香主要靠广州进贡……真要罢掉岁贡，皇家会闹翻天的（参见《宋会要辑稿》）。

    本书谈旧时商贩，“过去人们做事，有良心管束着，人们敬惜粮食，别说给别人掺有毒的、变质的东西，不好好做饭都是给自己造孽。”这也跟史实不符。宋人袁采说过：“鸡塞沙，鹅羊吹气，卖盐杂以灰。以物市于人，敝恶之物，饰为新奇，假伪之物，饰为真实。如米麦之增湿润，肉食之灌以水，巧其言词，止于求售，误人食用，有不恤也。”可见宋代一样有奸商造假，一样有人毫不脸红地大赚黑心钱。

    多读读历史，多看看世界，我们会发现专制时代并不是古礼生长的沃土，现代社会古礼也能扎根，我猜这也是作者在书中极力赞赏台湾饮食文化的缘故。

    《饮食的隐情》

    许石林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