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信：梨花

　　春天有许多美丽的色彩，红黄橙绿青蓝紫，色色妖娆，共织成一匹花的锦绣，以各种奇异的香气薰染，春风巧手裁剪，成了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春裳。但真正让春天性灵流露，让春之衣裳更完美的，却是那一抹并不惹人注目的白色。白色，是所有可见光均匀混合而成的色彩。它明亮、干净、朴素又雅致。白色没有强烈的个性，拥有的，仅仅是一种淡若无痕却无处不在的光明。

　　梨花，就是春之衣裳上，那一抹自然而然，清新流畅的白色。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柳色青青，柳絮飘飞的季节，白色的梨花，也开满了一城。春色之美，原在万紫千红，争奇斗艳，但如果没有那一树淡白梨花的映衬，如何见得春意之浓，春愁之深？

　　梨树作为一种果树，在北方多见，常是大片大片地种植。花开时节，千树万树的梨花在春风里荡漾，香气四溢。朋友说，梨花开的时候，方圆几里内都能闻到清香，梨花的盛开，堪称壮观。他还引用宋黄庭坚的诗来证明梨花大开的盛景：“压沙寺后千株雪，长乐坊前十里香。” 不说千朵万朵压枝欲低的花吧，单是那香，就让人为之神往，让我这南人羡慕不已。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梨花盛开时节，若能在花树下走过，此生的遗憾事，想必又少了一件。而生命中，则多了一段关于‘洗妆’的美丽记忆：共饮梨树下，梨花插满头……

　　在南方，梨花并不多见。偶尔也有人家在院落里种了一树两树，不为梨树结果的甜美，只为贪恋宋词的韵味：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平地起了高楼，池塘早已消失无踪，梨花院落却成了都市人不死的田园梦。半夜不眠，披衣至院中，看见一树梨花在月光下莹莹独立，呼吸着淡淡的清香，再浮燥烦乱的心，也会欣然同意分享这一份月下梨花动人的风韵，会想要放下自己，让心与夜色悄悄结合，共同和一根弦，完成一阙笙歌――所有的生灵，都来聆听。

　　月光下的梨花，白得晶莹剔透，白得纯洁无瑕。让人分外沉静。白昼里可能脱口而出的赞美，在此刻，都化作了一丝甘美，那甘美，不在舌底，不在耳畔，不在眼睛。它是从心里漫溢出来的，又像从遥远又接近的地方，草尖上的露珠坠落的刹那，引起了的甘美的想像。院落沉沉晓，花开白雪香。此刻，心灵所有的敏感末梢，必定都在含笑记取梨花无心的暗语吧！

　　月下的梨花让人沉静，雨中的梨花就让人怜惜。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不去联想杨妃在听见唐玄宗的使者到来时潸然泪下的仪容有多明丽动人，单是想一下梨花带雨的湿润，就觉得清凉怡人。点点滴滴的，不是悲伤，而是细致入微的妩媚，让人心疼。小时候，我家门前就有这样一树让人心疼的梨花。那棵梨树，种下没几年，就长得枝繁叶茂，每年春天都开满了花，繁密得要把树都压弯。秋天的时候，沉甸甸的梨子，挂得满满的，更让人担心－－要压断了，要压断了。

　　这种担心，终于在一个多雨的春天，变成一种事实。那一年，梨花开得特别盛大，雨水又特别多。梨树根扎得浅，终于撑不住梨花带雨的份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匍伏着，半个身子都卧在泥水里。一边是泥泞，一边还挣扎着要开花。我简直吓呆了。那样洁白的花儿，怎么经得起泥水的冲刷？待父亲带人扶起梨树，一看，果然半边的花都被泥水渍黄渍残了。半残半繁的梨花，让我好生惆怅。愤愤地恨天多事，无故乱落雨。可一夜之后，我发现，树上的梨花，仅有少数的几枝，迅疾地凋萎了。其余的，在雨水的淋洗之下，依然白清如雪。

　　原来，梨花的白，是不可污染的。长大后看见张爱玲对胡兰成说的一句话：“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至于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不知不觉深叹一口气，原来世间女子跟梨花，确有其相似之处。遇不可挽回之事，宁可萎谢了，也不肯被污染，女心洁白自矜至此，岂能令不惊叹？不怜惜？于是，那一树梨花，只能留在寸心洁白的年代了。让人在月下，遥遥地望着，一任梨花清香，柔柔地将心来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