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信：海棠

　　海棠花在我国素有“名花”、“国艳”的美称，历代诗人题咏不绝，赞为“花中神仙”，惊为“天下奇绝。”众芳谱中，历来赞誉最多最高的无非是梅花与牡丹，一号花魁，一号花王，放眼望去，似乎没有别的花可堪比肩。如兰花，虽有王者之香，隐者心性，姿容却略逊一筹，又如芍药，虽有花相之衔，色香俱备，却又弱于牡丹，无以取胜……不过，梅花与牡丹也并非不可企及，回溯一下花史，想必不难发现，在梅花牡丹之外，尚有风姿绰约，娇艳动人的海棠花，曾获得过甚为人所尊崇的地位。

　　从文字记载上来看，海棠在晋代已经出名，富可敌国的荆州刺史石崇，就曾对着海棠叹息：“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他用的是汉武帝金屋藏娇的典。把海棠比作美人，石崇算是开创先河了。风流唐明皇，直接将嗜眠的杨妃比作了海棠花：“岂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这便是“海棠春睡”的由来。后世诸多海棠诗，海棠春睡图，多据此典。

　　印象中最深刻的海棠诗，是苏东坡的：“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明写海棠的香与色，暗写海棠花如易醉嗜的美人，不愿看见她到夜色深沉，月转回廊里依旧蔫蔫然慵睡不醒。故此拿灯烛照花，想把海棠花从梦里唤醒，共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记住这首诗，不是因为写海棠花写得有多形象具体，而在于一个恋花情深恐花睡的‘恐’字。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痴态，令人为之莞尔。较之陆游为爱名花抵死狂的热烈，要含蓄婉转得多。然而，海棠花真有那么美么？美得让人痴，让人狂？

　　海棠开于二三月间。此时，已经是春暖大地，那些花儿，一树接一树地开，让人有目不暇接的感觉，恨不能拥有分身法，一下子分散到东西南北各个角落去看个过瘾。有年春天在某地，坐在从机场开往市区的车上，一直急得想跳下去看个分明。桃花、榆叶梅、樱花、紫荆、红叶李、梨花、连翘、迎春、海棠，一丛挨着一丛，齐齐开放在路边。春色之深，花事之繁，教我目瞪口呆。一定是天书错乱了，不然哪会有这么多的花开在路边呢？我象捡了宝似的，一路兴高采烈地跟朋友讲：看见一树海棠啦！我又看见一树桃花啦！真个是繁花渐欲迷人眼。

　　当我站在海棠树下，笑逐颜开地跟朋友讨论这一树花有没有一万朵的时候，不禁万分赞同诗人的话：春到千花俱有分，海棠独自得春多。海棠花质柔嫩，含蕾乍放时，色作殷红，有若胭脂乍染少女唇颊，明媚俏丽，却无做作之态。全放之时，花色白里透红，娇柔婉娜有若丽人新妆，艳极了，却没有一丝放荡的感觉。反而枝叶扶疏，英气逼人，高高的枝干上繁花万千，让人不得不抬头抑视。粉红、淡红、白里透红、红中染白……深深浅浅，娇嫩绚烂，仿若云霞。这些颜色，互相渲染，一色可作十色看。锦似的一片，也不知道哪来的妙手，生出这占春颜色最风流的花。或许，海棠的雪白霞红别具风韵，正是它的绝胜之处吧，不然，如何敢与牡丹、梅花争胜呢？

　　春天似乎格爱恩宠海棠花，所以才给了它绝美的颜色。但世事岂能两全其美呢？一句海棠有色无香，轻轻巧巧地就将海棠的遗憾全盘托出。海棠真的无香吗？也不尽然。花开得繁了，会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缥缈，如丝如缕，经久不竭。李渔说的“海棠不尽无香，香在隐约之间，却又不幸为色所掩。”也就是这个意思吧。古人之爱海棠，似乎也多为海棠的颜色所吸引： “东风用意施颜色，艳丽偏宜著雨时。”“淡淡微红色不深，依依偏得似春心”“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在诗人们的笔下，我们不难想象满树海棠红苞金蕊应候而开的情形，想必如天上的云霞降落于尘寰吧？开，是红浪滚滚的汹涌而来，落，是衣袂飞舞裙裾翻卷的风姿绰约。恰应了定庵先生的话：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

　　其实花开花落，都是自然，何尝有沾染性灵情丝之说？凄楚或壮观，无非是看花人的心境使然。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苦楚与天女洗脸倾胭脂的欢喜，两两相去甚远，却又都顺理成章，殊途同归。可见世间万事万物，皆在人心。我在海棠树下仰望时的心境，一定也同花儿一般，阳光、明媚、透亮。所以抿紧唇，格外沉默。乐而忘言这个词，有时是确有其事。毋需任何动作、话语来表达，一切都自然而然地落入了心怀。如水入水，消融得痕迹全无。以至于写起海棠花事来，竟然觉得十分艰难。

　　听见歌里在唱：“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为了这个遗憾，我在夜里想了又想不肯睡去……”不禁哂然一笑，有种暗合了心意的感觉。时过境迁，我竟然妄想用文字将我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永远留住，定格在最美的那一刻。可世上，哪有这等完美之事？或许，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海棠的香才能随着淡淡的月光，薄薄的轻雾，慢慢地从回廊里飘过来，弥漫，弥漫……

　　此时，若时光能停止流动，美，便能成为一种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