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子坝·29

夏天晚上的院子，一地坝的男女老少在歇凉，歇到夜里，就露天而宿。沿鞍子坝走去，是家家搭出来的凉板、凉床。

人说长江有三大火炉，那是就大者言之，其实沿江的小城热得更甚。进伏以后，墙烫、板凳烫、桌子烫、门烫、窗烫，摸哪哪烫。地板热、天花板热、书热、纸热、空气热，走哪哪热。看书的，滴一书的汗，写字的，沾一纸的水。路烫，烫得烙脚。那时的学生，有的买不起鞋，兴打赤脚，有老师体罚学生晒太阳坝，罚一会，脚都烙起泡，边跳边哭，终于不敢再调皮。家家男人，下班回到院子，从来不穿上衣，谓之打胴胴。有的上街，也不穿。小孩子，更是晒得一身黑碳，只有两排牙齿笑起来是白的。

晚上睡觉，成了难事。大人先是在家里的墙上泼水，以为可以降温，结果泼得蒸气弥漫，更增了一层的闷。孩子早就下楼去占地方了。占地方有几个步骤。一是泼水。太阳刚下山，有人家的小孩就开始泼水了，水是家里洗过澡的水，泼一地，地上腾地升起烟子，一阵热浪袭来，大人要喊，躲开，胁了要长疮的哈。二是等地上的水气干了，就用长板凳当床架子摆两头，上面再放上床板。这就花样百出了：有的是放凉板，竹子做的，像一张硬床；有的放棕绳木绷子，上面再铺席子；有的就放几块木床板，平拼起。三是晚上入睡前，各家就在上面铺上竹席，摆上枕头。大人会拿出一床床单来，准备深夜上露水时盖。院坝大，可以摆十多家的床，参差错落，杂乱有章。

天黑不久，有心人会在地上点起蚊烟，蚊烟有一米多长，两厘米直径的纸裹燃物，内置六六六药粉加锯木面，点起来呛人得很。蚊子一下就跑了。

院坝里睡起就不大热了。躺在席子上的孩子，这时是最兴奋的了。有的数星星，天上的星星一颗颗的清清楚楚，满天星河，灿烂得很。孩子们经常为一颗星叫什么争得面红耳赤。大一点的孩子不屑一顾地摆起了龙门阵，大多是一些有头无尾叙述混乱互相补充的故事，听的人不断加入叙述，叙述的不断停下来卡壳，卡壳的不甘心被人补充，赶上来更大声地从头再来，闹得很也吵得很，听不清也分不清。大人会把蒲扇一啪，说麻雀闹林呀，不准闹不准闹，心烦！声音小一些了，变成嘀嘀咕咕的闹。天黑下来了。孩子们闹着闹着就睡着了，有的流出酣口水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大人们早不在了。半夜就回房间了。小孩子盖了一层床单，揉揉眼睛，说，要上学了哇？急急忙忙拆床回家。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亮得人又冒起汗来了。

100506，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