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机村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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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读书笔记 |
作者:阿来 (以下蓝色字体为摘抄)
大部头书,上下两部,读完卷一《随风飘散》才发现不是连续的,好不容易看完一个苦难的故事,都不忍心去回顾,如果再开始一个新的,就觉得苦难无边无际,就有点泄了气,不想再读下去。避重就轻趋利避害,本来就是人性的弱点。
《随风飘散》讲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有关两个可怜的孩子,两个可怜的家庭,对这样的故事没有免疫力,眼泪一直流下来。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少年的死。这个少年小格拉四岁。这个少年是恩波的儿子。恩波儿子九岁时,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给鞭炮炸伤了。因为伤口感染,过完年不久就死去了。
九岁的少年被一枚鞭炮炸伤,是一件寻常事情,当时一帮兴奋的孩子一哄而散,留下那个受伤的瘦弱苍白的少年在小广场中央哭泣,这哭泣与其说是因为疼痛还不如说是受到了惊吓。这个少年是容易受到惊吓的,他的绰号就是兔子嘛。兔子哭着回家去了。这件事情本该这样就过去了。但从汉历新年,到藏历新年,兔子脖子上缠着的白布条一天天变脏,人也一天天委顿下去。村西头的柳林抽芽的时候,他虚弱地对奶奶说:“我要死了。”
果然,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兔子死前,村子里就起了一种隐约的传说,炸伤兔子的鞭炮是从格拉手中扔出去的。传说就是这样,虽然隐约,却风一样无孔不入。格拉想,他们错了,我没有鞭炮,没有父亲,也没有哥哥给我抢来鞭炮。他隔着树篱问兔子的奶奶:“你相信是我扔的鞭炮吗?”
老奶奶抬起浑浊的眼睛:“你是和他一样可怜的孩子,不是你。”
小格拉,我们就叫他兔子好了,从生下来就体弱多病,迷信的人都说也许他是上天派来收债的,因为他的爸爸恩波和舅爷江村贡布以前是和尚。政府说那是封建迷信,把寺庙拆除了,让和尚还俗了,这才有了兔子。也许就是因此触怒了神灵,降罪在这个孩子身上。兔子长得特别瘦弱,稍微多吃点就会拉肚子,会发烧,村里的孩子都不跟他一起玩,他的父母也不敢让兔子跟别的孩子一起玩。他唯一的朋友是格拉,桑丹的儿子。
桑丹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却是痴痴呆呆的女人,谁都可以偷偷爬上她的床。格拉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村里人都不知道,母亲也不说。桑丹从来不下地干活,尽管偏僻荒凉的机村里,人们的生活都不富裕,他们母子俩的生活就更加困难了,每年只有生产队分给他们的一点粮食,或者村民们可怜他们孤儿寡母送给他们一些吃的。至于肉、油这些高档东西,那是没有的。桑丹常常坐在门前梳头,或者坐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只要别人不赶她走。有食物的时候,她可以不知疲倦地一直吃,没食物的时候,她可以几天不吃,就好像骆驼一样,她的胃里一次能攒够几天的内容。这样的她没有清醒的心智去料理儿子的生活,说格拉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也不为过,吃得最多的就是兔子奶奶家的饭。村里人都说他是野孩子,他唯一的朋友是小他几岁的兔子。
格拉带着三岁的兔子去野地玩,兔子回来就生病了,抽搐着说胡话,“说是有一个花仙子告诉他人间太苦,要带他到天上去了。小兔子还说,自己本是从天上来的,现在想回美丽的天上去了。”人们都说他是被花妖迷住了,于是,兔子的爸爸恩波在村民们的怂恿下,半夜里恶狠狠地去找格拉,从他母亲的怀抱里把他抓走,让他带领人们去野地里践踏花妖,保护兔子。
于是,全村人都为一条小生命而激动起来了。在这个破除迷信的年代,所有被破除的东西,却在这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下就复活了。一切的山妖水魅,一切的鬼神传说,都在这一刻轻而易举就复活了。那些积极分子、民兵、共青团员和生产队干部,这一刻,都沉浸在了乡村古老的气氛中,怀着对一个可怜的小娃娃的同情而疯狂了。
人们只关注着生病的兔子,没想到受了惊吓的桑丹跑得无影无踪,七岁的格拉为了寻找妈妈,为了逃离这个可怕的村庄,也消失了。
传言一遍遍在村里流转,流转时还绕着当事者打旋。人叽叽喳喳过去,又叽叽喳喳过来,像平地而起的旋风一样。这柱旋风就是不在当事者那里停顿。但恩波当然晓得,人们的议论都针对着他。人们眼光里的意味也越来越深长了。那眼光无非是说,是他这个大男子汉把一对贫弱无依的母子逼走了,恩波在人前有些抬不起头了。
两年后,格拉母子不约而同先后回到了机村,回到了他们破烂不堪的房子里,因为他们都走投无路了。几年前的深圳特区,没有通行证是进不了关的,他们那里则是没有通行证就出不去,哪都别想去。桑丹依然美丽,脸上依然挂着没心没肺的笑容,只是一头青丝变成了白发。格拉长高了很多,瘦了很多的脸上有了一种坚定的、甚至是凶狠的神情。唯一不变的是友情,恩波由于歉疚,允许兔子跟格拉一起玩,直到几年后发生了那次爆炸事故。
机村通汽车了,为了庆祝这一重大事项,村民们都聚集在村口观望,还放起了鞭炮。爆炸事故发生的时候,格拉在山上,去取某个与桑丹有染的男人为他们留下的鹿肉。可是,流言还是针对着他,也许是因为那个始作俑者惧怕引火上身,也许是因为格拉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妈妈也帮不上忙。无论他如何辩解,没有人相信,恩波一家更是将他拒之门外。兔子清醒过来后,说鞭炮不是格拉哥哥扔的,可是也没有人相信他,流言更加肆无忌惮。
“人言可畏”,可怕的流言当年让恩波这个大男人抬不起头来,如今又让格拉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如何承受?兔子死了,兔子奶奶觉得自己无牵无挂,也可以走了。坐化前,她告诉格拉一些话,说如果以后还有人因为兔子的事情记恨他,也不要感到太冤屈,至少,恩波自己心里也很难过。说要避开村子里的人,直到他们忘记他忘记那件事。于是他做了隐形人,早出晚归在山林中打猎。还说等到恩波他们生下新的孩子,就会忘记对他的仇恨。于是他耐心的等待,等到他们真的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儿,他想也许他终于可以重新出现在村里出现在恩波面前了。可是,其实,那天,他已经跟着奶奶一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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