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李松散文集《一个人在路上》(2013年,华夏出版社) 当当、淘宝等网站及全国书店热销
文/李松
在云南蒙自城南二十五里处,可以听见南溪河在忧郁而低沉地吟唱,二十来米宽的河面上,桥已被洪水冲走,老憨刚回来便干起了送人过河的活儿。
老憨家原先与我家是邻居,在我们还没有小狗高的时候,一同下河抓过蟹捞过虾捉过鱼,一同上山掏过雀捅过蜂窝,一同在大人的烟筒里撒过尿,一同爬过屋顶堵过烟囱偷过孵小鸡的蛋,一同被大人罚过跪顶过水……当我们在这样的时光里转眼到了小学五年级时,他母亲得了痨病没钱治,整天两眼红肿红肿地望着被火烟熏得黑不溜鳅的墙壁大声小声长声短声地咳嗽,在一个雨天的下半夜在老憨的嚎啕大哭中两脚一蹬撒手归阴了。
在办完他母亲丧事的第一百零一天,他父亲说家里不够开支要到外面赚大钱供老憨念完小学念中学念大学讨婆娘,便搂着老憨哭了一夜,天麻麻亮的时候门“吱”的一声便到外面“捞”世界去了。开始几个月,老憨住在我家,依然和我一起去上学一起悠哉乐哉到处撒野,每月定期拿着只有父亲名字没有父亲地址的汇单,到十几里外的邮局取父亲从外面汇来的几块钱。
后来,他父亲不再汇钱来了。老憨经常哭丧着脸不吃饭不上学也不跟我一起去掏麻雀,我觉得老憨越来越不好玩了。有一天,从山外回来的人告诉老憨,说他父亲到越南做生意赚了大钱讨了婆娘买了房子不再回来了。再过一天,山外有人回来,说他父亲贩牛到内地卖,在大黑山桠口被人用弯刀砍死丢在山沟沟里被野狗撕吃了,还有的说他父亲贩什么“白粉”被抓起来关进“黑房子”永远不回来了。老憨哭得死去活来。
日子照样一天天过去了,他父亲依然没回来,老憨也就不再上学了。不管我母亲怎样阻挡,他还是搬回去住,靠帮人打点柴放放牛或领领小孩混口饭吃。母亲说老憨长大了懂事了是个好娃子,以后定能讨到一个好婆娘。
我念完小学又到离家十多里外的县城念中学去了,一个月回家一两次,老憨每每见到我总是眨巴眨巴一双三角眼低声说:“你命真好!”每当这时,我便说:“老憨,我教你继续认字罢……”可每一次,他都摇摇头,默默地走开了。
有一次放寒假,我刚跨进家门,母亲便告诉我说老憨跟一个来卖“叮叮糖”的老头走了,走的时候还坐在门槛上大哭了一场,眼睛肿得像两个小核桃。当时我心里难过了一阵,吃过一大碗冷水泡饭便做寒假作业去了。这样过了好多年,我回去好几次,也一直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怎样了。
想不到在几年后的一天,我回去正蹲在门槛上吸烟筒,院子门“吱”一声闯进一个黑瘦黑瘦的人,满脸的皱纹像老白薯沟,“你……”我呆呆地盯着他。“我是老憨呀!桑儿,快叫大爹。”我这才发现一个怯生生的约五岁的小女娃拽着他的衣裳角角躲在他身后,是个蛮漂亮的小女孩。
“这几年,你……”我问。“以后再说吧!”他搪塞道。我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问下去,只是感到一阵莫名的高兴:老憨又回来了!
老憨家的草房已经坍塌,只是不断有鸟类光顾。有一群又一群的小孩到这撒尿和泥巴玩。老憨只好在村子旁南溪河边搭一间茅屋黄泥抹墙与桑儿住了进去,檐前挂着一些干蒿夏天熏蚊冬天点火,屋后堆稻草,闲时编草帽换点钱,老憨同时又干起了送人过河的活计,却分文不收,有人纳闷:“这几年,政策好,村里许多人都富了,你还在这里干贴本的生意,走哪门邪啦?”他总笑,不语。过河的人有时过意不去,就会悄悄在他的小木船上留点钱或物什。
进入农历五月,南溪河浑浑的如一匹无缰的发怒的野马,河里随时有南瓜薯干之类的东西漂过,有时老憨一天便能捞到很多,便把这些东西分给过河的人。
老憨是我认为和小孩最有缘份的人,他没回来多久就与孩子们混得烂熟,孩子们要甚给甚,渴了舀瓢河水喝饿了烧个禽蛋就着咸菜疙瘩吃。但他最疼爱的还是桑儿,他常搂着桑儿唱百唱不厌的那个曲儿:“你不是我的小阿哥,你就走你的那个路……”每当这时,他的三角眼耷拉下来,腔调也变了。
知道老憨根底的人说,老憨在外闯世界的几年,曾与一个外省的养蜂姑娘相好过,有的还说桑儿便是那姑娘生的。对此,老憨一直保持沉默。又有人说老憨的沉默就雷打不动的默认,有的竭力否认说那桑儿眼睛不像老憨的。总之,谁也没有个说服人的理由,不过老憨依然一直保持沉默,并对小桑儿很好,这倒是事实。
1994
年,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早上,人们发现一个放牛娃昏迷不醒地躺在沙滩边,把他放在牛背上吐了几大口浑水才转过气来,放牛娃脸色蜡黄蜡黄惊悸未定地说他掉进河里后,感觉到一个鬼一样的东西紧紧捏着他的手臂使劲往外推,接着便失去了知觉。人们对放牛娃的话深信不疑,河里闹鬼了!当天晚上人们又在下游发现了一具尸体,没想到却是老憨,人们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便含着泪连夜打了个碑把老憨埋在他的草屋旁,碑上刻着“好人老憨之墓”几个字,在我看来,碑上刻这几个字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老憨死后不久的一天,有人看见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来把桑儿带走了。一阵议论猜测后,村里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南溪河的河水,依然低沉而忧郁地吟唱着缓缓向南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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