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李松散文集《一个人在路上》（2013年，华夏出版社） 当当、淘宝等网站及全国书店热销

文/李松

   哑狗就是王二。王二是个哑巴，他不但瘦且下颚挺长，所以从小就落得个哑狗的绰号。他的绰号，只有我们小孩嘴讨嫌才叫。我们叫他绰号时，他总把眼瞪得牛蛋似的，拼命地追我们，追上扭住我们的耳朵使劲往上拽。直到我们高声讨饶，他才带有报复性地把屁股撅得老高，对着我们的脸放个响屁，了事。
    在我们面前，哑狗神气的时候也的确够神气！

    从我记事起，哑狗与我家就是邻居。他家的门一直与我家斜对着，中间隔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听镇里老人讲，在哑狗很小的时候，随他爹从外地讨饭来，是我们镇收留了他父子，后来他爹病死了。哑狗被东家接济一碗豆，西家给一勺面地养着……
    哑狗在小镇上的小学念过两年书，可每年成绩都赶“鸭子”，后来赤脚医生证明他属于弱智，再加上岁数也挺大，就退学了。起先生产队长叫他出工，他去了，可他干什么都慢吞吞的，还经常与小姑娘小媳妇们打闹，趁人家不注意时把小毛虫放进她们的衣领里，严重影响生产。后来队长干脆不让他去了，念他弱智又是个孤儿，生产队每月给他三十斤包谷糊口。这样，哑狗就有更多时间与我们搅在一起。
    在我十岁那年包产到户，也按人头分了些田地给哑狗，不再供给他粮食了。哑狗不会种，庄户人本份善良，也会帮帮他。哑狗的粮食勉强能糊口。就在第二年，经人提媒，哑狗与邻村一跛脚寡妇成了亲。
    哑狗结婚那年，家里经常断炊，但他从不打婆娘，只是把锅盆砸得烂响。这时，不是他主动上门讨面，就是母亲叫我把面送过去。母亲总说，哑狗领着个跛脚婆娘，日子也真够艰难，我们能帮他一把就帮一把……说完眼眶湿湿的。后来哑狗来我家借了一大口袋包谷，说第二年便还。尽管当时我家也很困窘，可母亲还是借他了。
    哑狗的婆娘虽脚跛，可五大三粗，也是块干活的料。哑狗干活不行，但他还是经常同婆娘一起下地。他一到地里，便常倒在地埂脚荫凉处睡着了，直到太阳落山。对此，他婆娘从没怨言。后来几年，哑狗家日子虽仍过得紧巴巴的，但婆娘勤快，也从没断过炊了。可还那口袋包谷的事，却从没提及，母亲也从没跟他要过。
    那年秋天，镇上的广播不停地动员着，说这几天可能有大地震，叫大家做好防灾准备。我便与母亲在屋后的菜地里扎草棚，准备一家迁到里面暂住。正扎着，哑狗来了，扛着一大口袋东西，在阳光下走得风快，蒿草般的头发一飘一飘的。哑狗走近，嘿嘿地笑着，放下口袋，敞开口，满满一口袋包谷。我们明白，他是来还包谷的。五年多了，亏他还记得。
    几天过去，地震终究没发生，我们又搬回家里。可哑狗家却翻了天。他把陈年老帐一古脑给还了。他把意思告诉婆娘：要死，也要轻轻松松地死，不做欠债鬼！最后却没死成，可家里反而揭不开锅，婆娘与他干了一架，被娘家接走了。
    哑狗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我家门口，腰佝偻得更厉害，脸色愁苦得极难看。见到我们，他便竭力挤出笑脸，笑得我心里别扭。他蹭进来坐在堂屋的草墩上，头低低的。我母亲问他有什么难事，他才抬头，瘦脸憋得像猪肝，眼中满是乞求的神情，接着又迅速低下头，继续抽他的丰收瓜叶子烟。母亲说哑狗你去扛吧，包谷给你准备好啦。哑狗眼里一下闪出泪花，对我和母亲深深鞠了个躬，扛起包谷，做贼似地溜了。
    自从我到离家很远的外地工作，就很少回家，对哑狗的情况就不大清楚了。
    直到有一天，表哥从家乡来，无意中提起哑狗，他说：“已经死半年多了，他是去年洪水来时为堵水库缺口被冲走的，真惨！他第一个跳下去，连尸骨都没找到，镇里为他垒了座空坟……”
    我说：“哑狗的债已经还清了。”说着，眼泪不觉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