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大丘壑

王跃文

我无缘亲睹刘云君绘画，只见过他写字。十多年前，一个熙熙攘攘的晚上，文人墨客雅集岳阳，或走笔如龙蛇，或落墨为烟霞。但见刘云君气定神闲，笔墨凝滞，锋不外露，寥寥数字，虽宽博沉雄，却并无霸横之气。我心底暗想，此君胸中有大丘壑，却能引而不发。平素凡遇藏守得住的人，我必先怀了几分敬意。

我亦忝居湖湘文坛，同刘云君交往多了，越发印证了我对他的最初印象。他与人与事皆不俯仰，但凭读书人的率真秉性。与画家、书家或作家相交，贤者长者尊敬之，后生嘉彦提携之，绝无文人相轻之傲慢气。磊落君子，穆如清风。

某日，偶往刘云君画室喝茶，见多幅裱好的山水，气韵浑厚中带有清秀之气。正暗自称奇，忽见画角隐约可见佛像。又翻阅手边刘云君画册，多幅山水都隐有佛陀，或为如来，或为观音。心底略觉突兀，又自觉人在画坛槛外，怕误会了画家深意，便隐忍不语。退而思之，既然王维笔下有雪里芭蕉，刘云山水如何不能隐佛陀呢？何况，世人皆知虎乃独处之兽，而古今画百虎图者多矣！黄菊红梅季隔秋冬，亦多同在画幅之上。我暂且强与刘云君作解人，而他内心必有我所不知的奇妙思量或大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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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地多奇山秀水，径移纸上，即可成画。然画家自有他心底的山水，诚如郑板桥语：“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郑板桥说的既是由造化而艺术的升华之道，也破解了画家心底山水的大秘密。刘云君的故乡岳阳古城，洞庭浩瀚，芦荡无涯，湖光山色，四时万化。熟悉岳阳那方水土的人，再看刘云君的山水画，也许更有知音之感。他的画中，山虽高但不险绝，林虽密但无诡奇，水虽阔但少惊涛。他的笔下，山是温润的，林是清逸的，水是氤氲的。或许这就是刘云君心底故乡的山水？他画的着色似乎多为青灰，纵有亮色也只是淡然一抹，或穿过幽深的丛林，或掠过逼仄的山涧，或闪过低沉的天空。我从这种调子里，读到的是画家内心的惆怅。或许，这就是画家难以割舍的乡愁？看这样的画，心底是温暖而柔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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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刘云君的山水画，完全颠覆了我对中国画的印象。他的画面多为顶天立地，横绝东西，而少中国画多见的留白；又兼景深幽远，明暗通透，且多中国画少见的肌理；有些画似乎又有木刻意味，笔致细密有如刀锉；偶见上虚下实的典型中国画构图，但画的上幅也绝非纯粹的留白。晤谈得知，刘云君曾经的当行本色，原来正是油画。知道了刘云君的绘画门径，更深服他左冲右突的艺术求索。自西画入而从国画出者，或自古贤入而从新意出者，近百年多有名师大家，前者如刘海粟、李可染，后者如齐白石、张大千。不论贯东西之法，拟或通古今之变，皆为革故鼎新的艺术法门。也只有如此，画家方可自有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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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又与刘云君晤谈，隐约知道他同佛似乎有深缘。如此，我便明白他有些画中为何有佛陀了。母亲怀他时住在吕仙亭，此处自唐代即为佛家胜地，千百年香火兴旺；而他出生地在乾明寺旁的小巷，此处香火更为长盛，可远溯晋代。周作人相信自己前世寄身佛门，其《五十自寿诗》曰：“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刘云君说他自小喜欢画画，拿根树棍子也喜欢在地上画，不知道他当年画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