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绝，万物永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像北川的石头，越磨越亮，质可胜玉。

愈    合

    我离开成都时，颇有些懊恼。一件珍贵的礼物，遗失在双流机场。办完了行李托运手续，我发现双手竟空空如也！那个石料笔筒，我一直提在手里。怕打碎了，不敢托运。可它到底却是丢了！相信凡事皆是缘分，哪位有缘人拿去了，千万不得唐突它。笔筒用料是北川的普通石头，琢磨之后却灵光熠熠，其美不逊青玉。我原本打算把它供奉在书桌上，永为此次四川之行的纪念。

    汽车穿行于蜀道，常可望见高耸的山壁之上，滚圆的卵石层层累积。一层卵石一层厚土，一道一道像鬼斧神工叠上去的。这是地球的年轮。一层一层的卵石，每一层都是千万年的洪波激荡。一层一层的厚土，每一层又是千万年的茂密森林。这片崇山峻岭，或为桑田，或为河海，或为高山，不知历经了多少轮回。凝望那些卵石，仿佛听得见往古的涛声。而那厚厚土层之上，似乎又响起先民牛耕的鞭鸣。去年那个灾难时辰，这片土地又一次天翻地覆。一道沉痛而深刻的伤痕，又化作了大地默默无语的年轮。

    汶川山背有个村寨，叫做宝山村。一年前的天崩地裂，这个村遭受灭顶之灾。可是宝山人不再愿意提及伤痛，他们只告诉来访的客人，垮塌的六百多户人家已有半数住进了新居，下半年所有垮房的人家都要搬进新房子。村里有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他就是老书记贾正方。这位双目失明的传奇老人，带领全村苦干三十多年，村集体资产高达三十多亿元。地震灾害之后，村里拿出六百多万元，帮助乡亲们度过难关。贾正方老人告诉我们，再过几年宝山人家家户户都要住别墅。

    宝山村有个叫干娟的姑娘，她是外村嫁进来的能干媳妇。干娟向我们说起宝山人的英勇顽强，不经意地讲到一个词：愈合。村寨通往汶川方向的龙门山大峡谷风景绝胜，村里已投入巨资作旅游开发。可地震把修好的公路全部毁了，峡谷很多地方已经合拢了。干娟说龙门山正在愈合伤口，过几年宝山人还要把路修进峡谷去。

    我们所去的都江堰和彭州，都是去年地震的重灾区。可我们今天见到的却是青山连绵，平畴绿野。我想起干娟姑娘说的愈合。中国西南这片灾害频仍的山水，恰恰又是愈合能力最强的地方。我们走访都江堰的棋盘村、花溪村，彭州的鹿坪村、阳坪村，看到的是崭新的住宅，农民们自得其乐。棋盘村家家户户建有讲究的门楼，门柱上挂着楹联。原来这里是早就远近闻名的楹联之乡，挂楹联已是此地风俗。

    鹿坪村的一个普通农家，庭院里种的不是蔬菜，居然是各色兰草和月季；檐廊下挂着鸟笼，养着画眉和鹦鹉。这户人家颇有情致，屋前还有个池塘，塘边是清绿欲滴的水杉林。阳平村有个寿阳泉，清冽的泉水从村头涌出，分成几股流遍村庄。一栋栋新居前面都有泉水流过，渠边水草丰茂。四望青山如嶂，人在画中。寿阳泉的西北方是巍峨的高山，水是从大山里流出来的。从阳坪往西北去，越过愈来愈高的群山，可攀上世界屋脊青藏高原。高原冰雪消融，大水入河入地，滋润华夏山川，奔腾归海。大地深处，血脉相连。

    我坐在都江堰的茶楼上，听岷江之水咆啸不息，仍是惊叹脚下山川愈合的力量。李白诗云：“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然而蚕丛、鱼凫开国之后，古蜀人又历几世几劫，方有三星堆和金沙的辉煌？三星堆耳目怪异的巫师面具，金沙精妙绝伦的太阳神鸟，却顷刻间埋入了千古沉沙。祸起天柱倾覆，或是滔天洪水？

    天地不绝，万物永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像北川的石头，越磨越亮，质可胜玉。我们在都江堰的蒲阳镇看望了板房学校的小学生，他们的脸上已见不到灾难的阴影。这些孩子下学期就要搬进宽敞明亮的新学校。我平生第一次请人签名，就是这所学校六位可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