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日记(三)
6月30日
昨天下午,我们同约旦作家座谈。说是下午,其实是晚上七点钟开始。阿拉伯人的作息习惯是上午八点半开始上班,下午三点钟下班,然后回家睡觉休息。有些人另外有生意,便去忙自己的事。晚饭要到夜里九点左右吃,深夜一两点方散。因是来了中国人,改在晚上七点座谈,已经很难为他们了。出国前,按出访要求,须带上西装,正式场合得着正装。我自从离开官场,再也没有穿过西装。似乎西装成了某种符号,我见着就有些烦。我有些不喜欢看西装革履的家伙。可这回没办法,只得带上西装。我近十年身材日新月异,西装还是临行时新买的。昨天晚上六点半时,我就穿上西装,自己对着镜子找感觉。什么感觉?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我们如约去了约旦作协,发现人家哪里讲究?穿着极是随便,几乎十有八九穿着拖鞋。阿拉伯人男男女女都爱穿拖鞋,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他们的主席萨迪格先生倒是穿了西装,却没有系领带。副主席巴沙尔先生也穿了西装,里头却穿着翻领针织T恤,看着很不得体。我们几位中国作家就偷偷地相视而笑。有位哥们儿知道阿拉伯人反正听不懂,就自嘲道:咱这不是自己整自己吗?
座谈气氛倒是热烈,却多是客气话。翻译说阿拉伯人热情奔放,但说话极其罗索,客气和感谢之类的客套话总得用不同的方式说上一大堆。在阿拉伯国家做客,你还会注意到他们不停地问你感觉怎么样?其实是在征求表扬,你得表示非常满意,他们就十分高兴。你如果稍微表示不如意,或是反应不太热烈,他们说不准就生气了。中国人感觉他们有些像孩子。座谈时,不止一位约旦作家提到《古兰经》里的一句话:求知不怕远到中国。中国在古代阿拉伯人眼里是神秘而强大的。想起不久前读过的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里头隔三岔五提到中国,不是中国的丝绸、绘画、瓷器,就是中国的美人。我们现在的中国人对阿拉伯世界却是越来越陌生了,似乎以为他们的世界只有人体炸弹,对他们的文学无非是知道《一千零一夜》之类。而约旦作家向我们询问中国的戏曲现状,我注意到他们印象中的中国戏曲是元曲,决不是国戏京剧。两个曾经被连绵不断的丝绸万里相系的民族,如今已相当陌生了。
座谈结束后,约旦作协请我们用餐。记得28号晚上我们刚到安曼时,已是晚上十点多,萨迪格先生说请我们一道用餐去。我们感觉太晚了,而且人疲马乏,都想早些歇息,就婉言谢过了。今天才知道,此时正是阿拉伯人吃晚饭的时候。
我们用餐的地方叫“沙漠羚羊餐厅”,看上去像中国的大排档,可容几十桌人用餐的大敞棚,建筑吸取了牧羊人帐篷元素。坐下四顾,见当地人出来用餐的都像一家人,有男有女,有长有幼。女的自然都包着头巾,也有蒙上脸只露着两个眼珠的。据说阿拉伯女人是不可以随便看的,可我实在想知道她们连脸都蒙上了怎么吃饭?我便不时装着很不在意的样子,随便瞟瞟她们,却见她们进食时就轻轻撩起面纱,拿勺子把吃的送进去,马上又把面纱放下。面纱只撩开一点点儿,脸你是看不到的。感觉怪别扭的。
这几日老听说阿拉伯人性子最不着急,这回在餐棹上就领教了。坐下之后,就有人倒上白水。喝了半天水,才开始上各色碗碟,有各种无法辩认的蔬菜、酱和烤饼。蔬菜都切得粉碎,看不出本来面目。还能认得的是黄瓜片和西红柿片。蔬菜都是生吃的,可以蘸各种酱。挨到晚上九时吃饭,实在是太饿了。而这里比北京时间晚五小时,肠胃告诉我们实际上已经深夜两点多了。我猛吃几块烤饼,立时就饱了。我满以为饭局结束了,却忽见哗啦啦上来各色烤牛肉、烤羊肉和烤鱼。我悄悄儿问翻译小胡: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呀?胡凯说:我提醒了这是前餐,正餐还没上来,各位老师没听清楚。我猛笑起来,发现不是我一个人没听清楚,所有人都不知道,都已吃饱了。阿拉伯人实在热情,夹着大块的烤肉直往我们盘子里塞。我只好硬着头皮再吃一块烤羊肉。好在阿拉伯人请客时不上酒,不然就栽了。可是听知情人说,阿拉伯世界虽然禁酒,好酒的穆斯林却照样躲在家里偷偷的喝酒。
我们实在有些熬不住,表示感谢,提出走人。可阿拉伯人还精神着哪,他们还得吃甜食、水果、抽水烟。水烟不光男人抽,女人也抽。
上面算是补记昨夜之事。
今天的日程是去亚喀巴,约旦唯一的出海口。约旦作家主席萨迪格同另外两位记者陪同。我们使馆的文化参赞赖先生也执意要自己陪着。早上八点半钟出发,驱车约三小时,穿越没完没了的沙漠和戈壁,感觉车窗外吹进的风越来越烫脸,便到了亚喀巴。我们来此的目的是游览红海。到达这里已是用餐时分,几经周折找了家名叫“阿里巴巴”的餐厅吃饭。赖先生有些不能容忍阿拉伯人的性格,餐馆他非得自己挑,亲自同餐馆讨价还价,还坚持得吃活鱼。几位阿拉伯人在赖参赞面前显得很无奈,只得顺从着。穆斯林的原意就是顺从者。
吃过午饭,阿拉伯人告诉我们:我们游不成红海了,因为王室的人到红海来了,订走了所有船只。后来看了新闻,知道沙特王室来约旦访问了。说实话,我们谁也没感到遗憾,中国人谁没见过海呢?而且这里热得要命,室外至少四十六七度。只是再次体会到阿拉伯人做事是这么的没谱。换着中国人接待外宾,早早儿就把所有事情安排好了,哪会临时出差错?
我们乘车沿海岸兜了一圈,就准备往回走。赖参赞说:海的那边就是埃及和以色列。
司机把车开到一个商场,我们觉得莫名其妙。一问,他们说是为了避开最热的时候。在这个商场呆了会儿,司机又把我们送到另一个商场。原来这里叫中国城,里头全是来自中国的商贩,货物也全来自中国。亚喀巴是个免税港。碰着几个中国人,都是江苏来的。商店里除了我们几个中国人,没有一个顾客。阿拉伯人是晚上才出来逛商店的,此时他们正在家里高卧哩。
我们只想早些上路,几个约旦人却不急。他们得在里头买东西。萨迪格先生买了几打短裤,这里是免税港,来自中国的进口货比安曼便宜多了。约旦资源奇缺,几乎没有制造业,吃的用的都依赖进口。
我们坐下来同中国同胞聊天,直等到那几位阿拉伯人采购完了,才慢慢上路。我们如果拿中国人接待外宾的概念去想象这些阿拉伯人,简直不可理喻。
我们计划夜宿佩特拉,明天游览佩特拉古城。正是这几天,全球正在海选世界新七大奇迹,佩持拉同中国长城都在竞选之列。
黄昏时分到了佩特拉小镇。酒店是约方早就电话预订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打听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热情地告诉他们该怎么走。可是车子在小镇上转了差不多十几圈,就是找不着酒店。突遇车队呼啸,当地小伙子高举旗帜站在车上欢呼。一问,原来正在举行婚礼。也是因为炎热,阿拉伯人的婚礼都在夜里举行。
我们在镇上瞎转了四十多分钟,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终于问到了准信:去酒店还得往回走十多公里。
出于礼貌,我们只好相视暗笑。可阿拉伯人似乎觉得这事太正常了,没有任何解释。
又过了约半小时,我们总算到了那家酒店:好时光酒店,五星。
赖参赞坚持要去看看房间,让我们在大堂里等着。四周漆黑,我们看不清这是个什么样的酒店。过会儿赖参赞回来,他对这家酒店不满意,说里头设施太过简陋,原来这是仿古贝都因人村落而建的。我们自己没去房间看,只觉得既然是当地风格,也难得体验,就住在这里算了。
这时,服务员让我们人手一份地图,才知道房间得按图索骥才能找到。我们出了大堂,再看清这个酒店,才发现果然就是个古村落,全是石头砌成的低矮的房子,曲曲折折的村巷,方向没法辨认。我们哪怕手里拿着地图,也找不着房间。只好求助迎面而来的服务生。
进屋一看,见房间狭小而低矮,两张小小的床。柜子也很粗糙,露着宽宽的板缝儿。安顿好行李,去餐厅用餐。同行的哥儿早说了:胃的忍受已到极限,快崩溃了。原来所到之处,吃食千篇一律:生蔬菜、烤饼、烤羊肉、烤牛肉、纯净水。参赞说:这里老百姓吃这个,国宴也是吃这个。
吃完晚饭,已是夜里十一点多。月色很好,我独自在村落里散步。遇着赖参赞,两人边走边聊。这是位极好的人,话不多,却真诚。
天空照样是没有半丝云彩,幽蓝色天光极是神秘。抬头凝视片刻,便想如果上天真有神灵,这样的夜空里我们说不定会看见他的。
今天徒然奔波一整天,只是跑到酷热的亚喀巴吃了一顿饭,然后找到一个破村落里睡觉。
我也早习惯了阿拉伯人的散漫,不再着急。萨迪格是位七十岁的老先生,仍在几所大学里任教。我喜欢看他的笑容,那种笑是真诚、开朗而率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