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兽

我曾在网上看到美籍华裔女作家张纯如自杀的报道，当时心里颇为不解。张纯如因为调查日军的南京大屠杀，承受不了内在外在的种种压力而自杀。看张纯如的照片，一个生气勃勃的青春女子，做的又是这等有意义有志气的事，何以要自杀。

我看到过张纯如收集的两张日军南京大屠杀的实况照片，一是日军将南京一工人活体剐心剜肝，一是日军把掐死的中国儿童遗体放在柴堆上焚烧。我仿佛陡然明白张纯如自杀的原因了。张纯如必定是对人这一种类彻底绝望，愤而放弃作为人的生命，以绝决的方式表示对人类的愤怒和诅咒罢。

人源自动物，所以有兽性。但人而为人，却是因为有了人性。佛说人人心中有佛。孟子说人无不有善，水无不有下。佛性也好，善也好，说的都是人的尊严，生存，亲情，慈悲，名誉，自由。人类也因此而自命为高贵。可是这自诩高贵的人，却往往暴发出比兽更残忍的兽性。翻开二十四史，满目尽是杀人记录，且杀人手段之残酷，无复人理。古代帝王动则烹人，纣王烹九候，齐王烹郦生，项王烹周苛，汉王烹彭越等等，不胜枚举。烹则烹矣，还要熬成羹，制成肉酱，遍赐诸侯。

吃人是兽行，人本不为。可人不但吃人了，还吃得有文化起来，真令人不寒而栗。古代酷刑名目繁多，简直匪夷所思。周朝就有五虐之刑：黥、劓、宫、刖、杀。到后来益加惨酷，无奇不有。什么“死猪愁”、“鼠弹筝”、“栏马棍”、“燕儿飞”，直可叫鬼神变色。更有甚者，有时人所以杀人，并无什么特别理由，仅仅为了取乐。日军在南京长达一个多月的大屠杀，三十多万无辜平民的生命，种种残酷暴行，难道不是人类兽性的一次集体大发作？此等人兽，难道不足使人神共怒，直叫天诛地灭？

有人虽并不曾杀人，却以看杀人为乐，杀人于是成了艺术。古罗马贵族将角斗士置于看台下人与人间血淋淋的互搏，清朝凌迟三千三百三十三剐的刀法，似乎因此有了某种美学意义，刽子手居然能得到尊重，引人赞叹，且引以为自豪。我睁眼看看这样的世界，觉得人竟然比兽更可怕。

杀人当然会有种种理由。无论以哪种名义杀人，哪怕冠以最崇高神圣的名义，杀人都有悖于普遍的人性。人类如果还有一线希望，就应该朝着人只爱人，不杀人的目标走。如果杀人不但被默许，被鼓励，甚至被发展成一种所谓杀人文化，杀人艺术，成为一种娱乐，那这人世间就真成了活地狱，人类还是速速灭亡了好罢。曾有文人写出展示杀人艺术的鸿篇巨制，我很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