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则见他已经去了，就只好按下剑来，说道：“为何阻拦在下？”

闻人羽道：“夏公子……我觉得，灵虚修为已毁，何必赶尽杀绝？不如就随他去了，我们也少造一桩杀孽。”

“杀孽？在下不过按约行事。”

“但杀人就是杀人……虽然我是天罡，身在沙场就不得不拼杀，但杀人……无论如何也不是好事……就像师父说的，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改变的可能……可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再也没有补救的机会。”

乐无异道：“嗯……那个，我是不懂你们这些修仙的，但我也觉得，灵虚虽坏，毕竟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人随手就决定另外一个人的生死，总是有些……不太对……”

夏夷则定眼看着二人，半晌才道：“也罢，就由他自生自灭。”

乐无异一听，登时松口气道：“呼～还好还好，你松口了……我还心想，搞不好你要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夏夷则道：“两位有据有节，在下也并非冥顽不灵。”

闻人羽这时道：“那么，夏公子……方才灵虚说的，你当真不打算解释？”

夏夷则道：“若信在下，无须分辩；若是不信，辩亦无用。”

“可是……！”

乐无异道：“你这家伙……算了，我们真的没有恶意，你知道就好。对了，这道观里好像还有不少道士，他们是灵虚的手下？”

夏夷则道：“灵虚孤高自负，不屑与凡人为伍，并无亲传弟子，与众人也少有来往。据在下估计，玄妙观中人应对他所作所为并不知情。”

“要是这样……那为了避人耳目，灵虚应该有一个专门的地方，用来关妖怪、剖内丹？”

“异样声响或许还好掩盖，血水尸骨却难以处置……我们可四下查找看看，多半会有所发现。”

闻人羽便道：“那你们接着找，我去传信让白露姑娘她们过来，顺便探探观中弟子的口风。”于是，三人分头行动。

乐无异这时寻思道：“又要避人耳目，又要便于灵虚自己出入……他最常去的地方，除了自己房中，大概就是这儿……先找找看吧。”于是他便在这大殿之内，仔细地搜索。终于在殿里的一角，发现了地板上有异处，原来这里的地板有缝隙，可以撬开。二人合力把地板撬开之后，就发现了一个地下室。

不久，白露、桢姬、素商三人赶来，闻人羽继续在外头向道观的弟子打听，乐无异和夏夷则向她们三人讲述详细的情况。白露听完以后，便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个灵虚……当真修为被废，不会再来抓我么？”

乐无异道：“你放心，他是泥菩萨过江，不会再找你们麻烦了。”

“那……那真是太好了……”

“白露姑娘，那个……其实……其实我刚才找到了一处密道入口，但内里情形……实在……”

白露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更加慌了起来，忙问：“里面如何？可曾看到我娘亲？”

夏夷则道：“内里尸骨累累，惨不忍睹，但其中并无令堂。姑娘是否要亲自验看？”

“没有娘亲？呜……那娘亲莫不是……已经……！”想到这里，白露便悲声哭泣。

素商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不能轻下结论。妹妹怕是见不得那等场面，我去细找一番就是。”

白露却忍住悲伤，对素商说：“多谢姐姐……但是……唯独这件事……我一定要自己去看。”

夏夷则道：“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在下愿陪姑娘再走一趟。”

乐无异当即道：“我也去。桢姬姑娘是要独自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们同去？”

桢姬道：“同……去……”

“嗯，那就一起。中途你们要是受不了，就先出来，不要硬撑。”说完，他们便一起再往那地下室走去。

到了那个地下室里面，果如乐无异和夏夷则所言，尸骨累累，血水满池，那些用来关囚妖类的牢子，都布满骸骨，实在让人不忍目睹。

白露指住其中一个牢子道：“这儿！我被抓来后，最早就被关在这儿！后来我被带去另一处……就再也未曾见到娘亲，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夏夷则道：“姑娘可否仔细看看周围？或许留有线索也未可知。”

白露就仔细地在周围查看，很快便在牢子前面的地上，发现了一件东西：“这个是……娘亲的发钗……上面的这是……这是……血……”白露不由双手掩面，不敢正视。素商连忙上前安慰道：“白露妹妹，你别太难过……”

乐无异道：“白露姑娘，这只是发钗而已，不能算数的，你别着急……”

白露却感到非常沮丧，她说：“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乐无异知道她现在的心情很难过，便道：“好，我们去外面等你……你若是难受，就哭出来，不要忍着……”说完，就和素商、桢姬一起，先退往入口那儿。

夏夷则这时道：“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万事皆有尽，非人力所能更改。令堂在时，定然希望姑娘安康长乐……更何况仍有一线再会之机，还请姑娘节哀。”说完便转身要走。

“我要如何才能让娘知道，我逃出来了？”白露不由低泣起来，夏夷则闻之，遂又停步，听白露说：“关在这里时，娘亲说，她什么都不怕，只怕我受伤被害……直到最后一刻……她一定都在悬心我的下落……我……要如何告诉她，我还好好活着？”

夏夷则心中也为之一动，又听白露说：“如今这样，当真生生死死……也不能知道了……”

夏夷则终于开口相劝：“节哀……在下与家慈亦是遥相阻隔……纵然心如百结、疑惑万端，却无从相见……想来这人世间……总是离别多于相聚，失意多于欢欣……”

白露闻言，反为夏夷则感到难过，而出言安慰：“只要活着，便是好的。”

“是。此地唯见令堂发饰，未必便如姑娘所想……或许令堂正四处寻找姑娘，也未可知。”

“嗯，我会继续找娘……我一定会找下去的……”白露遂重新振作。

这时，闻人羽也从外面赶来，与乐无异等人在入口处会合，闻人羽对大家说：“就像夏公子说的，观中道士确实全不知情。他们还说，灵虚正要渡天劫。我就告诉他们，灵虚已经离观渡劫去了，他们听了都很高兴呢。”

夏夷则道：“如此正好。乐兄，稍后请封死密道入口机关，以防他们误入。”

乐无异道：“好，我回头就用机括把入口锁上。”

闻人羽低眉道：“只可怜白露姑娘……”话音未落，就见白露从里面走出来：“劳烦各位久等了……”

素商当即迎上去说：“妹妹……你可还好么？”

白露轻轻点了下头，然后说：“这儿血腥味太重，待久了难受……我们快些出去好不好？”

乐无异看见白露哀伤之色，便道：“我是不是错了？就这么放灵虚走，实在——”

夏夷则道：“既已做了，便无谓后悔。乐兄可知何为天劫？”

乐无异道：“好像在戏文里看到过……是不是天上打雷？”

夏夷则道：“仙与妖修行圆满之后，须经三次天劫，你所言只是第一劫罢了。灵虚既然为地仙，自然已渡天雷轰顶这一劫。”

“那剩下两次天劫是什么？水淹火烧？刀劈剑砍？”

“或许是水劫火劫，或许是情爱纠葛，一切只看天意。但无论究竟是何劫数，以灵虚目下情形，轻则命归黄泉，重则求死不能。”

“哎？那我们没杀他，他说不定反而更倒霉？”

“正是。如何，乐兄可有稍觉宽慰？”

“呃……”乐无异这才明白是夏夷则在安慰自己，不由微笑道：“反正也没觉得解气……倒是夷则你，有时候还是……不知该怎么形容……”

夏夷则听了乐无异的话，翘起双手，并无回应，但脸上却可看到温色显现。

素商这时道：“算算时辰，外边天色就快亮了吧？若我们仍与三位同行，怕会惹人耳目。我会些缩地之术，倒是不妨。不知白露妹妹与这位桢姬姑娘……？”

夏夷则马上盯看着桢姬道：“若放了它去，只怕是纵虎归山。不如在下与它立下灵契，将它收在身边。”

乐无异一听，又是个自己从来没听过的名字，便好奇地问：“灵契？那是什么？”

夏夷则道：“此乃我师门所传缚妖之术，受术之妖必得听命于施术者，以施术者灵力为食。如此，受术之妖便将超乎寻常妖兽之上，甚或能上窥天道、修得正果。”

闻人羽却马上道：“以灵力为食？那夏公子你……？”

夏夷则道：“无妨，些微灵力便已足够。”然后他向桢姬问道：“方才所言，你亦听得清楚明白。你可愿意？”

桢姬回答：“愿……意……”

夏夷则便双手捻诀，念起真言：“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昭昭其有，冥冥其无。”当他的咒诀念罢，就见桢姬回复了人形，夏夷则道：“灵契已成。从今往后，你需静心修炼，不可再生恶念。”

桢姬就欠身应道：“告……退……”然后就被夏夷则收了起来。

素商接着向白露问道：“那白露妹妹你呢？随我回去休息几日可好？”

“我……我想先在附近找娘亲……”

乐无异忽然想起来道：“差点忘了！白露姑娘，这个还你，你收好～”原来他意欲归还“甘露珰”给白露。

白露连忙道：“多谢乐公子厚意。但这甘露珰，还请公子收下。”

“这怎么成！这可是你娘留给你的……”

“此不及公子恩情之万一，若公子不收，白露心下难安。”

素商也道：“乐公子，白露妹妹这也是一点心意，你们若是连这点谢礼也不肯要，可让我们怎么安心呢？”

白露道：“这甘露珰我本就不大用得上，带在身边也是平添伤心……倒不如给公子你们，或许还能物尽其用。”

乐无异也只好却之不恭道：“那好吧，我收下。但你没了这个护身，以后行事可千万要小心。”

白露道：“嗯，我一定倍加谨慎。闻人姐姐、乐公子、夏公子，你们多保重……”

乐无异也道：“嗯，你也保重～”

素商随即施展缩地之术，和白露一起离开了。乐无异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一时间竟然发起呆来，闻人羽看见，便唤道：“人家都已经走了，你怎么还愣着？”

乐无异连忙回头解释：“我又不是在看白露姑娘！”

闻人羽道：“咦，我几时说过，你是在看白露姑娘？”

“你——看不出来啊，你还会这一招？”

“过奖了，兵不厌许嘛～”

“这个，我真的不是在看白露姑娘！我只是在想——我说了，你们别笑我哈——”闻人羽和夏夷则便定眼看着他，想看看他说什么话来，乐无异便道：“人世间，有一聚，就必有一散……要是能一直在一起多好，先送素商姑娘回去，再陪白露姑娘去找她娘……”

闻人羽没想到乐无异竟然会说出如此感性之语，也颇为意外，当即道：“为什么要笑？”

乐无异道：“呃？一般人都会笑吧，夷则那样天赋异禀的除外。”

夏夷则眉头一沉，闻人羽道：“不会啊，我也经常这么想。要是苏姐姐不用去秦陵，要是司马百将不用去前线，要是能一直和师父师兄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可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也许真的只有缘分很多的人，才能一直在一起吧。”

乐无异道：“对啊……连你和夷则，也都有自己的事，就我是个闲人。”

夏夷则这时忍住开口道：“叫在下夏公子……”

闻人羽和乐无异一愣，看了看夏夷则认真的样子，闻人羽反而噗地笑了一声：“夏公子，你真的觉得，无异像是能讲究这些的人么？”

乐无异道：“对啊对啊，我从头到脚，到底哪里长得像能一板一眼管你叫‘夏公子’？”

闻人羽又道：“而且我师父说过，连互相直呼名字都做不到的人，是很难成为朋友的。”

夏夷则沉吟良久，才长声道：“罢了。”

乐无异见他终于肯接受自己的称呼，便道：“咦，他居然听你的？闻人你真厉害，简直文武双全英明神武！”

闻人羽道：“你别乱说好不好，什么英明神武啊？笑死人了。我们还得向观中道士告辞，快走，再晚天都亮了。”

三人就一起离开这座地下密室，并且由乐无异装设机括，将密室锁上，一切弄妥之后，他们就走出大殿，去跟玄妙观的道士们辞行。

道观弟子们向夏夷则请问道：“咳……夏公子，恕小道多问一句，灵虚可真是走了？会否再折返鄙观？”

夏夷则道：“渡天劫极为险恶，幸存者十中无一。以灵虚道长修为看来……想是凶多吉少。”

没想到两名弟子听了以后，竟然露出喜悦之色：“嘿嘿，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哪！哈哈！自打他骗得老观主欢心，这些年几乎将老观主留下的基业败了个干净，是可忍孰不可忍哪？”

“唉，可不是嘛……好在他总算走了。小道这就去告知其他弟子，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我与你同去，哈哈，许久不曾这样畅快了～”

于是二人就一起向夏夷则等人拱手道：“夏公子，我们便不送了，几位走好，走好～”

夏夷则也拱手还礼：“别过。”

两名道士就欢天喜地走了出去。

等他们去后，夏夷则忽然向乐无异动问：“乐兄，在下有一事不明。”

“哎？”

“方才大殿之内，灵虚污蔑在下叛师弑兄，你为何毫不动摇生疑？”

闻人羽对于此事其实也一直存疑，没想到如今夏夷则竟然自己提起，她也感到意外，但乐无异则没有这么多的心思，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疑心？”

夏夷则道：“乐兄心跳气息均丝毫未乱，更未有片刻迟疑。”

乐无异道：“随便就能看穿别人心思，你是怎么做到的？看来跟你说话要小心些……”

夏夷则笑道：“呵，乐兄说笑。”

乐无异便说：“说实话，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是觉得你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夏夷则闻之，心中一动，遂答道：“多谢。”

“谢啥……？”

“没什么……在下身负要事，这便告辞了。”

乐无异一听他说要走了，不禁有些失望，叹道：“唉，就知道你也要走……”然后转头对闻人羽说：“闻人，忙活了一晚上，我们也回客栈休息吧。”

闻人羽道：“嗯，我们先养足精神，再找谢衣下落不迟。”

夏夷则甫闻二人提及谢衣，马上提起神来道：“谢衣？你们也在找谢衣？”

闻人羽怔道：“夏公子——？”

乐无异同样感到惊奇：“咦咦咦，莫非你也在找谢爷爷！”

“不错，在下此来江陵，正是为了拜访谢衣……不知你们为何找他？”

“这……该从何说起呢……”乐无异就拿出偃甲蛋，跟夏夷则提及他想找谢衣的原因，并说：“你看，这就是他做的偃甲蛋，闻人也有一个。你又为什么找他？”

夏夷则道：“实不相瞒，在下寻找谢衣，为的是‘通天之器’。”

“通天之器……？谢爷爷做的偃甲？”

“在下辗转听闻，昔年谢衣曾造出一件神奇偃甲。传说这件偃甲蕴含大智，能解世间万事，故而名为‘通天’。可惜后来谢衣销声匿迹，通天之器也不知所踪。”

闻人羽亦报以惊讶之声：“居然会有这种东西？这样的偃甲，真能造得出么？”

乐无异道：“要我说是不能……不过既然是谢爷爷，那就不一定了。”

闻人羽便问：“那么夏公子，你找它做什么？”

夏夷则道：“在下久为一桩陈年秘事所困，只是时过境迁难以查访，唯有通天之器仍存一线希望，便姑且一试。”

乐无异道：“明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来找……那件事对夷则很重要吧？”

夏夷则沉吟一下，就点头道：“是。”

乐无异道：“既然很重要……闻人，我们和夷则一起去好不好？”

闻人羽迟疑道：“这个……”

乐无异道：“先前夷则破过桢姬的幻术。杂耍团的人说，谢爷爷住处有幻术屏障，就算我们找到，怕也进不去的。”

夏夷则道：“若是寻常幻术，在下确实能够破解。”

闻人羽也即时沉吟起来：“幻术屏障……”

乐无异又道：“最重要是夷则还会抓妖怪，这样我就能试着拿妖怪当偃甲驱动力了！”夏夷则一愕，闻人羽也随即道：“确实……”夏夷则又转睛望向闻人羽，只见闻人羽道：“一路夏公子帮了我们不少，若能继续同行，那自然是最好。只是，我看夏公子沉默寡言，只怕不大喜欢吵杂喧闹……不知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呢？”

没想到夏夷则竟然回答：“在下……愿意……”

乐无异道：“哎，对了，在海市时我听到你说，你是逸尘子的朋友？看不出来啊，你居然和那个花心萝卜合得来？”

夏夷则一愣，闻人羽则问：“逸尘子是谁？”

乐无异道：“逸尘子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坊间有无数他风流韵事的小册子，写这些的人好像叫那个……叫……啊对，叫红袖添香！她写的东西，我娘挺爱看的！”

闻人羽见他扯得有点远了，便连忙干咳一声道：“咳……总之，夏公子，以后便请你多照应了。”大家就重见一礼，闻人羽接道：“对了，不知你手头可有关于谢大师下落的线索？我们自打来了江陵，就一直没有进展……”

夏夷则道：“略有一二。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不如先去客栈，再慢慢道来。”

乐无异道：“好，那咱们这就回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