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孟子·万章下》
(2012-12-21 08:33:06)分类: 博厚孔孟 |
读《孟子·万章下》
施百忍
10·1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记】进一步看圣道,人格的魅力震撼人心。细品文字之美,自当有感于思想的大力。其外,思想之力还能借助其它艺术形式存留人间。换言之,艺术是对人的发现。阳明诗云:“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孟子说:“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伯夷、伊尹、柳下惠均为孔子的老前辈。柳下惠是鲁僖公时期的人,伯夷是商末至周初的人,伊尹是商初大臣,他们之间虽有时间的差别,但无心灵的芥蒂,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他们不约而同地用真性情谱写天命的乐章,孝心的交响;他们的行仪虽有不同,“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但均为“归洁其身而已矣。”(见《孟子·万章上》9·7)显然,他们志在王道之政,但他们并非天子。于是,他们只能通过寻找天子的方式来实现心中的圣功,这就像射于百步之外,放箭,要有力;中的,又非仅仅有力就可以。至此,可以看到中国历史上“士“的开端。士的精神,则以伯夷的干净,伊尹的担当,柳下惠的宽和为滥觞,又以孔子的时中为集大成。但是,孟子有时又批评伯夷、柳下惠为“隘”与“不恭”,(见《公孙丑章句上》3·9)看来,物极必反,儒家所说的执两而用中,其中的“度”实在微妙。
10·2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
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部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记】自夏启开始了世袭制以来,商和西周两个王朝的基本政治制度采取了中央行国王制与地方行分封制的办法,享有最高地位和握有最大权力的为中央天子。若按王道之政的理路而言,天子的权力与地位不是个人所有,必须符合天命,才可以为民父母而王于天下。否则,终成霸道之政。商和西周,天子将土地划分为以国都为中心的邦畿和邦畿以外的地方,邦畿以外的地方,也就是分封诸侯的地区。西周的时候,能够确定诸侯的五等爵位为:公、侯、伯、子、男。然后,各路诸侯在分封地行使君权,并借鉴中央政府分封的办法,除一部分土地留归己用以外,再把另一部分土地分封给卿大夫,卿大夫又分土地给士,士再分给庶民。
各阶层拥有土地的数量,大体而言,天子直接管辖的土地纵横各一千里,公侯各一百里,伯七十里,子、男各五十里,一共四等,土地不够五十里的小国,规格太小,不与中央政府直接来往,只能附属于某个诸侯国,成为附庸国;小体而言,土地分封的另一个情况是直属周天子的卿、大夫、元士,他们的采邑共分三等,分别是卿与侯相当(100里),大夫与伯相当(70里),元士与子男相当(50里)。
另外,诸侯的卿、大夫、士,他们的俸禄也都有明确的规定。具体的比例列表如下:
官 |
君 |
卿 |
大 |
上 |
中 |
下 |
庶民在官者 |
|
俸 禄 |
百里大国 |
320 |
32 |
8 |
4 |
2 |
1 |
1 |
七十里国 |
240 |
24 |
8 |
4 |
2 |
1 |
1 |
|
五十里小国 |
160 |
16 |
8 |
4 |
2 |
1 |
1 |
最后就是老百姓的生活了。通常的情况下,一百亩的地,好一点的供养八、九人,中一点的供养六、七人,像那个只能供养五人的土地,就比较不好了。至于在公家当差的老百姓,他们的俸禄就是按照这个情况而定的。
以上是孟子当时还算清楚的周朝制定官爵和俸禄的基本情况。具体的文书,到了孟子所处的时代已经很难找到了,估计这是一套均衡天下的财政制度,但诸侯觉得限制自己的发展,干脆给毁了。现在看来,当时所谓的发展,说白了就是各诸侯国利欲的扩张,这在战国已是一个普遍的存在。所以当年孟老夫子刚到魏国与梁惠王见面时,梁惠王关心的是“何以利吾国?”问题如此严重,就连在千载以后阅读当年的这段文字,似乎还可以感觉到利欲熏心的焰火。怎么办?孟子另外提到“养心莫善于寡欲”。寡欲并非绝欲,是针对当时过激的利欲而提出的观点。这一说法,直到今天仍有意义。而士一阶层的出现,特别是以孟子为代表的儒家学派,可以说是那个战乱时代的及时雨了。遗憾的是这些自封为王的君主,个个熊心豹胆,对于孔孟的根本大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相反,当煽动利欲的纵横术悄然兴起的时候,则在很短的时间内风光一时。
10·3万章问曰:“敢问友。”
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蔬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记】顺着《万章上》一路读下来,古贤的美德逐渐显露出来,即“天下为公”。这个理念,从禅让到世袭的传承中均能略窥一二,静心玩味一下,颇能感受其中的淋漓元气。于是,圣王、圣人、士气在为政以德的天命孝心中一下子铺展开来。这里我们看到,从百乘之家到小国之君再到大国以及王公,都需要朋友。但不管他们的身份有何不同,在对待朋友的用心上却基本是一致的,即友其德。而这个德,是对天命(道)的领悟并自觉在生活中实践的品格。只不过在尧舜的身上,我们看到他们的德至为澄明。若稍作分别,也就有了王公与士在尊贤上的不同,这可引用孔子的一句话来加以说明。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见《论语·子罕第九》9·31)这是指一般士人尊贤交友的情况,经过互相学习,通达人生大道;通达人生大道之后,有所创立;有所创立后又能顺应各种变化以发扬光大事业的,尧舜却是做到了的,这代表了王公的尊贤交友。但无论是士或者王公,他们并没有以财富或地位的有色眼光与人交往。“不可以有挟”,没有夹杂的君子之交。若进一步考察其中动机,则会发现赤子之心跃然纸上。所以说“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10·4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
孟子曰:“恭也。”
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
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
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
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
万章曰:“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斯可受御与?”
曰:“不可;《康诰》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待教而诛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
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
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
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
曰:“事道也。”
“事道奚猎较也?”
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
曰:“奚不去也?”
曰: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
【记】世袭制之后,远在科举制度还没有形成之前,估计普通人(匹夫)出仕的途径是通过友道来实现的。难道是这个友道开启了东汉三国时期的谈论以及魏晋玄谈的先河?可见交往的存心尤其重要。上面谈到的赤子之心,有孩童时期的天真烂漫(孩童之心),但孩童之心犹如一张白纸,而赤子之心则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是对孩童之心的充实。可见孟子提出的“恭”不能轻轻绕过。但是“恭”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首先,万章提出了“尊者赐之”的问题。尊者,指诸侯。赐之,指交往中以礼物相交接。我想,大概是诸侯经常送些礼物给孟子,而孟子理所当然照收不误,万章看在眼里,问到心里:难道这也叫“恭”?换言之,诸侯行霸道,礼物取自百姓,是不义之财,接收是何义?问题提得如此尖锐,颇具壮色。但老师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之外,“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对方以道的存心同我交往,依礼仪同我接触,即便是孔子,也会接受礼物的。这是什么道理呢?岂不等于可以接收抢劫杀人犯真心的馈赠吗?在万章看来,这些诸侯与抢劫杀人犯差不多。 当然,抢劫杀人犯应受到法律的制裁,更遑论接受送来的礼物。于是,问题成为另一种存在,假如在这样的乱世真有圣王兴起,对于今天的诸侯,是一概诛杀;还是先教育,如不改再诛杀?这时,孟子以问作答,显示了问题的复杂性。也就是说,在乱世行王道之政不能绝对话,诸侯的不义与抢劫杀人者的不义不能等同。在我看来,抢劫杀人者不管发生在何时何地都应绳之以法,但诸侯受封一方,晓之以道或可拯救因价值物化而导致的战乱杀伐。如孔子称赞的管仲与齐桓公,孟子谈到的百里奚与秦缪公。也就是说,治人与治国虽有其相通之处,但不能一概而论。所以孟子接下来举出孔子因何猎较一事,无非是通权变以簿正祭器,使某种劣俗逐渐改善。在孔子“未尝有所终三年”的出仕中,孔子的出仕态度很明显:行可(可以行道),际可(接遇以礼),公养(国君养贤)。所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无论孔子的出仕态度如何,我们看到的是风气一旦形成以后,即使像圣人一样想要改变它,也是相当困难的。因为王道的合作者必须是第一等人,如果执政者下愚如梁襄王,就不能产生作用了。于是我们寄希望于这青萍之末的微风,相信大道普照寰宇。
10·5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记】确实,当秉持“天下为公”的初衷出仕时,夫复何求?但还有另一种情况,出仕有时也为了解决生活的贫困。譬如孔子曾经当过仓管和牧管。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大圣如孔子,也谨遵人微言轻的原则,素贫贱行乎贫贱。孟子认为,位卑而言高,罪也。反过来,居庙堂之高而正义不张,应该感到耻辱。所以说,如果为了糊口,当个守门打更的小吏就行,如果为了天下,则应具备与之相应的高贵才行。也就是“素富贵行乎富贵”。但是,当我在北大见识了老教授学富五车,两袖清风时,真不知这个季节吹的是啥风。从另一个侧面看,正是这些工作在一线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级知识分子的担当,才使这个充满了欲望的社会同时充满了希望。抬头望一望天空,感受一下微风轻拂,也许我们的心已经回到了青萍之末。
10·6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何也?”
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
万章曰:“君馈之粟,则受之乎?”
曰:“受之。”
“受之何义也?”
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
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
曰:“不敢也。”
曰:“敢问其不敢何也?”
曰:“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以为不恭也。”
曰:“君馈之,则受之,不识可常继乎?”
曰:“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盖自是台无馈也。悦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悦贤乎?”
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
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疱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
【记】纵观(3)、(4)、(5)各章,士的精神刚健清新!无论贵贱,无论高下,从容中道,天下为公。如果说这三章主要描述了出仕的担当,那么从本章开始的后面四章,则让人记住了士的风骨。简言之,担当与风骨构成了士的精神。看来,这也是孟子本身的精神写照。本章举了一个重要的例子,即“子思不悦缪公”。原因是缪公虽然以礼仪交接于子思,但子思发现缪公之礼“未可与立”,也就是说,子思发现这位彬彬有礼的缪公原来不是一位王道的合作者,不能共事天下。当思想之重遇上了权位之轻的时候,思想的敏锐即刻表现出来。子思说到:“去养你的犬马吧,从现在开始,我是我,你是你!”千载之前子思的这句话,在今天看来仍然掷地有声。但是若给连犬马都不是的鼠辈听到,不知会有何响?接着,孟子又重申了王公尊贤的尧舜之道。另一方面,当士禀有这样的风骨时,自然也不会因为心怀天下而攀缘出仕。所以说“士不托诸侯”,同时,士安分守纪,在平民百姓的立场上尊重国君,保留清白。若国君与之友,则尊重彼此的道德底线,如尧之于舜;但事情岂能尽如人意?因此士随时会以思想之重回应一切权贵之轻。
10·7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
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
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
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
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
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
曰:“敢问招虞人何以?”
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旗,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去:‘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
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
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
【记】如此的不卑不亢,又好似箭在弦上,实在令所有伪装者无处藏身。孟子就是这样的先行者,他因找不到好的合作者,于是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但正是他的表里如一、特立独行、天命孝心等品格,而使其精神照耀至今。千载之后读《孟子》,隐隐约约发现他从历史当中走来。继“不托诸侯”之后,是“不见诸侯”。之前在齐国的时候,孟子有一次准备见齐王,但由于齐王的“有挟”,孟子跟着称病不见。(见《公孙丑下》4·2)再有一次,齐大夫公行子死了儿子,许多同僚都去吊丧,包括右师王驩,只见参与吊丧的这些同僚一个接一个走近王驩的席位同他说话,唯独孟子不同他说话,于是王驩很不高兴,认为孟子简慢了他。后来孟子知道了,为自己辩护说这是依朝廷的礼节行事,子敖这样以为,不也可怪吗?(见《离娄下》8·27)在规矩面前,孟子就是这般直拗,他的直拗,是无序中的有序,如同壁立千仞的一株苍松,如同绝壁崖缝间吐出的新绿。于是,我们的魂魄触到了孟子那超越身命之外的道命,那久处俗世中的神经突然为之一振,“不见诸侯”所说的,不就是对正常秩序与高贵精神的守护吗?
10·8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时间之流连续不断,空间之境变幻莫测,但无论空间的变幻如何云谲波诡,它始终只是构成时间变奏中的一个个音符。因此,只有当生命突破了空间的限制而与时间之流相遇时,柔弱的生命才逐渐显示出它的力量。同时,这股力量将反过来改变它所处时代的环境。不妨这样认为,上文所论及的天命孝心,正是这个时间之流的存在,所以当孟子私淑孔子,一心回到尧舜盛世的时候,并非是退守不前,正如孔子述而不作一样,他们的仁义存心使其一下子进入了时间之维,并在担当、宽厚、干净、自如的仁心中尚友古人,汇入历史,成为后来者一再追摹的古圣贤。细玩本章,再参看《尽心下》第三十八章,如是体会。
10·9
王曰:“卿不同乎?”
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
王曰:“请问贵戚之卿。”
曰:“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
王勃然变乎色。
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
王色定,然后请问异性之卿。
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
【记】怀着一身的担当与风骨,无招胜有招。于是在齐宣王询问卿的问题时,孟子一口道出了贵戚之卿与异性之卿。而当齐宣王听说贵戚之卿在君王犯有重大错误又一意孤行的时候可以取而代之时,“唰”的一下变了脸色。待定了心神再问异姓之卿时,得到的答案是“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至此,我们看到孟子与子思何其相似!
在阅读《万章上下》的过程中,我曾感到孟子有些古板,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但随着阅读的推进,发现这种对话有其严密的理路,我想这正是孟子浩大气象的基石所在。换一下角度,若从现代的家庭生活中看儿童教育,很为缺少了一种严肃的教育而担忧。所谓近乎人情者,已成听之任之的市井习气。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至此,或许更能体会孟子言行的真意。时下,无论是家庭、国家或者世界,所需要的正是深明规矩的大匠、学者。如果每个人能忙里偷闲学习一点古圣先贤的教诲,那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