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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1、 我们在水岸咖坐下。
这里风景不错,高柳垂荫,老鱼吹浪的,难得的是面对的还是一对璧人。
接待工作是我不得不做的工作,平时能躲就躲,但这个双年展躲不掉。好在今天的这对客人有些不同:男的头发凌乱,眼神尖利,是个家居设计师。从坐下来到服务员倒茶的那会儿工夫,他已把桌上的一整瓶花一瓣瓣地都揉碎了。揉完了就显现出不安,眼睛不时往旁边的桌上斜瞄,像手里没东西揉就丧失安全感似的。
这时他的妻子看似随意地掏出了一袋纸巾,轻轻地拭了下唇角,就顺手把那包纸巾推给了她的丈夫。那年轻男人抽出纸巾来继续揉着,表情终于安生下来。
这男的叫林翘楚,女的叫苏莲。男的是东南亚华人,女的则是婆罗州当地人。林翘楚是设计界新锐。我本来一向最讨厌神经质的男人,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可苏莲的安抚手段打动了我,甚至想:如果婆罗州的女人有十分之一长成她这样,我情愿永久移居过去的。
话题当然是关于接下来的展览。
可这段对话始终只在我跟苏莲之间展开,这情形让我觉得有些尴尬。当着一个男人面不停地跟他妻子说话,怎么都有些不对劲儿的。于是我只好没话找话地向他提了个问:“林先生,你对自己这次参展的作品是如何自我评价的?”
这只是一句客气话。
没想林翘楚垂着眼,抬都没抬起来,直接回了我声:“Shit!”
我愣在那里。
苏莲还要打圆场,却见那年轻男人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地冲她吼着:“你指望我敷衍所有人是不?这就是我的敷衍方式,看好了!你不满意下次别叫我来啊!”
他不顾邻座惊诧的目光,站起身,粗暴地一脚踢开椅子,就这么直挺挺地走掉了。
我本能地半站起来,想拦,却没拦住,尴尬在那儿,追又不是,不追又不是,呆了几秒,才重又坐了下来。
我怕苏莲会哭,同时却在想,这女人哭起来,皮肤会不会看起来就像莲瓣盛露,皎若朝荷?却又为自己这点小心思自责起来。
2、 “婆罗州的雨就是这么下的。”
好半晌,我以为苏莲都不会再说话时,她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当时,她的脸侧着,对着身边那面垂着水帘的玻璃窗,玻璃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她居然没哭。水刷着玻璃有一种奇异的效果——把两个透明贴在一起,透明也就变得扭曲了——就像婚姻。
我决定把这么有哲思的感悟记下来,方便时可以跟人秀下这条语录。
“你认识他好久了吧?打小?”
直觉的,我觉得他们俩儿该是青梅竹马。
苏莲笑了笑。
“两辈子了……”
她笑看着我:“你不说‘你们认识好久了’,而是‘你好像认识他好久了’,很有意思。不过你的观察力也真敏锐,我确实认识他好久,可至今,他好像还没认识我一般。”
这话有些私密,关涉到人家两口子的关系。可这个东南亚女子说起来非常坦然。她可能憋闷久了,不知出于什么机缘,让她可以无遮拦地跟我聊起这些过去。
“那一天,窗子就象这个窗子,上面也满是雨。”
说完,她才怔了一下,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对于自己来说,是刀镌斧刻样的过去,可对于别人来讲,总不过是一段再无聊不过的小故事。”
我没说什么,只是露出想听的神情。
而我的神情是真心的。毕竟,只有真心才能真正地打破隔膜。
她可能也确实需要梳理下自己的过往了,沉默了下,只听她喃喃地说:“婆罗州的雨季真的是恼人啊……”
“那年,我十四岁。”
我打量了她一眼,想象着她十四岁时的样子。
“我们家是开橡胶园的,住的离城远,有一幢周围满是芭蕉的房子。那天雨下得很大,假期快完了,就要上学了。雨就那么刷着窗玻璃,刷着外面的芭蕉叶子,没完没了地下。下得人心里都湿绿湿绿的。”
“我趴在窗子口,一趴不知趴了多久,膝盖都麻了。”
“门口是条土路,土路对面有一幢房子,住户老变来变去。从上学期开始,据说对面搬来了一户华人家庭。华人们像老不喜欢出门,我很少见到他们。那房子挺简陋的,听说他们是因为上次反华事件才搬到这儿来的。这时,那土路边上蹲着一个少年,他蹲在雨里,可能就是因为他,我才耐心地趴在窗口看了这么久。雨没完没了地下,外面的那些芭蕉我已经看厌了,可雨里多了个人就不一样。我看着雨顺着他的头发流下去,流到他峭薄的肩膀上。天越来越晚了,我依稀记得这个人,他转校到我们学校没几个月,背后听到有人说他是个讨厌鬼,整天阴冷阴冷的。我在想他家大人呢?他会在那里蹲多久?蹲到雨和夜合为一体?这时妈妈叫我吃饭,我回头应了一声。就在我回头那一会儿工夫,再扭过头时,看到那少年身边多了一个人。那种感觉太奇怪了,因为他们俩儿的身形太像,简直像同一个人同时站着与蹲着。那个站着的像比他高大一些,这时正俯身低着头跟他说话。蹲着的那个并不抬起脸,还是把脸埋向地面。我呆在那里愣了愣,因为从没见过一对兄弟这么熟稔亲密的感觉。那种天然一体的感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也再没有见过。”
“就是他兄弟间的那种情态打动了我。让我对他们产生了一点好奇。我也有兄弟姐妹,有同母的,也有不是同母的。但从来没人跟我这样。我想,这好奇是出于一种奇怪的羡慕吧。人总是在不经意间寻找着自己没有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的情景我永远记得,出太阳了,芭蕉被雨洗得耀眼的绿,那辆黄色的校车开过来时,我奔了过去——平时总是家人送我,我一向不坐校车的。可我猜那男孩儿的父母是没时间送他的,他一定该是坐校车。所以那早,我没让家人送,而选择了自己坐校车。其实那一整天,包括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没跟他搭上话。可我记得他阳光水濯的样子。上校车时,我在他后面,他的胳膊扶着扶手,胳膊肘在我眼前晃了一晃……”
说到这儿,苏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之所以印像深刻,是因为没见过胳膊肘都洗得那么干净的男孩儿。他耳朵后面那里也非常洁净。到现在,我都觉得他这两处最好看。没办法,一个十四岁女孩儿眼里的性感就是这样的。”
“从那天起,我开始学习中文了。”
说到这儿时,她默默地低了下头。一抹少女样的娇羞从十好几年前的当年返照过来,映在她今日的脸上,跟她现在身上的优雅风韵叠加在一起,把我看得都有些一呆。
“你是从那时认识他的?”
我本没有必要插话,插话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有人说恋爱就像笑,会传染的。据某社会学家统计,有很多人是在听人讲述恋爱故事时爱上的。
“我是那时开始认识他的。”
“可是……”
她忽然很灿烂又有些促狭地笑了笑。
“我有一个傻念头,一个女人式的很傻的念头。”
“我告诉自己,认识他之前,我一直在做的,不过是学习着怎么等他。”
“可等他是一件很累的事啊,等他跟你第一次打招呼,第一次真正喊你的名字,第一次肯跟你并排走……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啊。”
她掠了掠鬓角的头发。
“听起来很老旧很慢是吧,可如果我能够重新经历一次,再慢一点我也愿意,如今的一切都太快了。随着他现在的功成名就,他在天上飞的日子越来越多,他的事务所越来越忙,见的人越多,见每个人的时间越短,我觉得,我们这两个慢节奏边远小镇上出来的人都快应付不过来了。”
她脸上划过一丝恐惧。
“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怕他跟我吵架。这世界太快了,以前,我概念里的世界,两个人就算吵架,也是慢的,慢慢的隔阂、生气、冷战、和好、再争吵,那样过着也就一辈子了。但现在都是浓缩的。”
她晃了晃面前的咖啡。
“像现在这样。一次争吵就可以直接过渡到分手了。你用巨大耐性堆积起来的一切抵挡不住这工业时代的引擎。像你在沙滩上费尽你的幼稚堆起了一个沙堡,可这时,一架波音低空掠过,发出的声浪几秒间就可以把它摧毁了。你肯定会嘲笑我不像一个现代女人,一点没有女性的自我意识。可有时,我觉得我像我去过的巴基斯坦的那些蒙着面纱的女人,据说,她们教法里,一个男人只要跟他女人说三次‘我不要你了’,就可以完成离婚。所以,她们都坚决拒绝使用手机,怕一连来三条短信,上面说着同样的几个字。我这种恐惧是不是很愚蠢?”
她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
“尤其,发生在一个穿着洋装的女人身上?”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
这确实不像自己身边认识的那些女人。
我早学会了不用标准来判断女人,其实我想对她说的是:愚不愚蠢我不知道,可你这架式,你这叙述的口气快把我的智商要剥光了,我只觉得,你这种恐惧,很让人动心。
3、 “听一个女人絮絮叨叨地讲自己那些傻事很无聊吧?”
我摇摇头,再次真诚地说:“不,这是我最近以来最获得放松的一次。我希望你能把故事说下去。”
被人欣赏总该是让人高兴的。她又一次抿了抿头发,带着点爱娇的口气说:“我等他跟我打第一声招呼,等了三个月。”
“在他跟我打第一声招呼的头一天晚上……你不许笑我,那时我很傻,晚上会不顾蚊虫叮咬,悄悄地走到他家后园,躲在那芭蕉丛里……他父母像是总不在家,他除了功课外,别的爱好真的不多,就是喜欢动手做各式各样的模型,我只能远远地透过窗子看着。那晚,我再次见到了他的哥哥。他哥哥又是突然出现的,我看到窗子里他们哥俩儿在说话,远远的,听不清。那时我的中文水平也不好。突然的,翘楚他就激动了起来,跳起来对他哥哥大叫大嚷,嚷的什么内容我不知道,只听到他哥哥的语气很温和。他有一种温和的力量,能让翘楚安静下来。可我在外面吓得心里怦怦真跳,我真的没想到,翘楚暴燥起来的力量会如此惊人。可惜我那时太小,不知人有很多面,一个人可以阳光、洁净,也可能有时暴燥,我顶多想到这些,不知除了这些之外,有的人还有常人难及的固执沉陷的阴郁。”
“可那都是后话了,那天晚上,我还梦到自己得罪了他,他暴跳而起的场面。”
说到这儿,她的脸有些红了。
“可女孩儿的心是什么做的真是天知道。我本来以为,以我的性子,这样的性格是我最怕遇到的。可遇到了,还梦着了,不只梦着了,我还在心里觉得……那竟然很性感,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吸引力。像带着漩涡般的力量。那晚我确定,自己是爱上他了。”
“第二天我遇到的就是惊喜,上校车时,他笑笑地跟我打了个招呼。要知道,他是从来不跟人打招呼的。车上响起一片哄笑,然后我看到他脸红了,眼睛中,有我见过的那种火苗在窜。我怕他发作,连忙说:你终于念得出我们婆罗州的人名了?你一直不爱说话,是怕名字念得不对吧?要不,你给我们坐校车的人每个都起个中文的名字吧?这几句话勾动了车上同学们的好奇心。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我。那天的气氛很融洽,我也是那天才有了自己的这个中文名字:苏莲。”
“可此后,我们的关系停滞不前,所有的交道也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直到一天,一起等车时,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只看到你一个人上学?你的哥哥呢?他不在这里上学?他在外地吗?”
“他惊诧地看着我,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眼里闪过一丝迷茫,然后才有一种恍然的表情,像是脸上划过了一阵狂喜,以一种从没有过的热情问我:你见过他?你真的见过他?你见过……我的哥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可是他高兴我当然也就高兴。于是我兴致勃勃地详细跟他描述第一次我见到他哥俩儿在雨中的情形。他没吭声,由着我说,但我看得出,他真的是非常兴奋。”
“可没一会儿,车来了,话题也就被打断。可那天晚上,他居然会等我,继续早上没说完的话题。我们的交往就这么开始了。”
不知怎么,我隐隐地感觉到一点不安。为了避免尴尬,我很少直视苏莲,偶尔才看一眼她在玻璃水帘后的倒影。可这时,我明显感到,她的表情,也带上了一点不安。这故事,好象就要突变了。
苏莲的语调慢慢地黯然下来。
茶座外的夜已黑透了,湖面起了一层薄雾。我不想看到这个让人赏心悦目的女人陷入这样的薄雾里。可也知道,如果没有经历过人生的磨难,她也就不是她了。
我一时抬起头定着眼看她。男人是被岁月摔打过的好,女人是被岁月打磨过的好。那么,她的命运磨石就快要出现了?
苏莲忽放下手中的咖啡,淡然地看着我:“要不、咱们叫点儿酒吧?”
4、 酒端上来时,内厅里的钢琴声也响了,一个个琴字断断续续,隔着垂着水帘的玻璃窗飘过来,零零落落地有点儿不成调。
苏莲在晃动着手里的酒杯,看酒的挂壁度。
干红的颜色很衬她的手指。
你没有多少机会去欣赏一个女人的沉吟,我像感觉得到她复杂的心事:说、还是不说了呢?那辆柠檬黄的校车,开在夹满芭蕉的土路上,你以为坐在上面,跟一个胳膊肘都干净的男生在一起,迎接你的将是一波比一波更高的快乐,可那段路其实那么短,没多久你们便面临着换车,面临着坐上灰狗巴士,面临着打点起行囊,去异国他乡,去奋斗磨折,面临着他和自己脸上可能会坟起的青春痘以及它留下的疤印。那最初的快乐其实很短。
只听她的嗓子暗哑下来。
“后来,你才会发现快乐不那么重要。”
“快乐不过是帆,让你最开始时好趁着点风就能起航,但它不是你人生的压舱石。可为什么说起那些快乐,还是那么让人留连呢?”
“我第一次得罪他是不久的中考之后。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只是他的脸色忽然抑郁下来。”
苏莲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在我们那里,我没见过那样的抑郁。我们是热带,所有人都无所用心的、乐呵呵的样子。那时我还没到过海上,可见到他的脸,我就像到了传说中的海上,看到了传说中风暴欲来的时刻。满天的都是云,可那云是铅做的,让人奇怪这铅怎么能飘浮在空中?人们说,恋爱大过天,那时我的天上,就飘满了铅做的云。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对他,却换来他对我越来越冷漠的粗暴。直到中考过后第三天,我看着他拿着发回的成绩单与上学期的成绩单对比,其实他仍旧是他们班上的第一,两张成绩单之间只隔了很小的分数,可我立即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阴郁。”
她笑了下。
“我试着用热带女孩儿没心没肺的快乐安慰他,结果他更加暴燥了。我说:有好大关系?他就直盯着我,脸上阴云密布,吓得我都不敢说话了。好半天,他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对于你,当然没什么,你家里有个橡胶园。”
“不只是他的话,他的神情更让我不寒而憟。我才明白,不管我怎么想,愿来他的心里,其实他是他、我是我。他跟我咒骂这该死的学校,说这么烂的学校他想都没想过要进。这么烂的学校最终会毁掉他的成绩,他的前途……他还嘲笑,我们学校从校长、到老师、到所有同学们的智商。那是我头一次听到这么可怕的话,与那么残酷的人生对比。”
说着,她挑起眼看了我一眼。
“你们中国人,是世界上最爱比来比去,功利性最强的人吗?”
我惭然无语。
“结果你猜怎么着了?”
她喝下她第一口酒。
那接下来的一句话就像带着酒意:“结果是我更爱他了。我没敢在他面前哭,回到家躺在床上才开始哭。他短短几句话,让我意识到了他从来不屑于说出口的他的自傲与自卑,他凋零的家世与伶仃的苦况。这世上总有些傻女人,一个男人最吸引她的姿态就是他顽固地要推开她的时候。”
“好在所有爱情都是傻的。”
“你们中国有个话,叫傻乐、傻乐,细想想还是有道理的。”
“那以后,我这辈子的担惊受怕就开始了。”
她抿了一口酒,皱皱眉:“酸死了。”
“我想我是没救了。那年他也不过十四岁,他却让我看到了我本来人生中不可能体验到的阳光、水濯、暴燥、阴郁混合成的性感,而且、还该死的在我十四岁时就勾起了我的母性。带着母性的爱是最难挣脱的,不是吗?它让你在一次情感中完成多重身份。这样的好戏有哪个女人能拒绝入戏沉腼呢?”
“可第二天他找到我,人已恢复平和。说他哥哥劝了他。他没有道歉,但意似道歉。我当然接受了。可是以后,不再道歉也就成了他的习惯。”
“我们就这么坎坎坷坷地走完了整个中学。其间,他好多回单方面跟我闹翻,后来又和好。他没说和好的原因,但我知道,是他的哥哥又劝说了他。这事儿也有好处,我不敢打扰他,他不理我时我只有学习,我的成绩竟变得很好,那本来不是我的长项的。”
“大学我们不是在一个城市上的。他先问了我申请的学校,然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没办法,有时男人喜欢想像自己是匹孤独的狼,那也只能由着他。我给他写了很多很多的信,他开始还偶尔回,后来就时时地不回。终于,我等到了他的分手信。他说他毕业以后打算去美国读博 。”
苏莲苦笑了下。
“那次,我的心真的伤了。”
“我没有回复,我们陷入冷战。我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时,有一天,他哥哥来找到了我。”
“我见到他哥哥时都愣了愣,他们兄弟俩长得太像了。只是他们脸上的气质并不相同。以前,在翘楚跟我发脾气时,我就盯着他的脸——我不能不表现在认真面对,否则他会更生气的——想像着他哥哥的样子。因为几乎同样长相的脸上,那种更平和,更成熟的味道会安慰我。我想,我总熬得到他长到他哥哥的这个年纪的。可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我曾私下打过个比方,他哥哥齐楚就像是芭蕉,而他,则像一棵扎人的棕梠,当然,翘楚不会喜欢棕梠这个比喻的,他起码觉得自己是高耸入云的椰子树。他哥哥笑吟吟地问了我一句:不回头了?”
“我狠狠地点头,却别过身去,因为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他哥哥依旧慢悠悠地说:可一次不回头,一生可能就没有岸了。当然,这是你的选择。”
“他如果像别的人那样劝我,我估计为了年轻的傲气,也不会听的。可他像一个游过彼岸又折回来的老人,那种亲切就足以消融掉我所有的傲气了。他笑吟吟地加了句:这话,其实是我跟翘楚说的,我只觉得,我有义务再来跟你重复一遍,以便你们就算真的不回头,也还有个像样的告别吧。”
“他眼神里的内容很深,很包容,也很复杂,不像翘楚,翘楚的眼神从来都是尖利的,有目的指向的。如果说,他哥哥一开始打动我的是他的亲和,接下来,让我感动的就是那亲和里的悲凉。像他用眼把我整个人都罩了进去,这么多年的委屈、不甘、与受伤一股脑地涌了起来。我不想在他面前哭,可喉咙越来越梗,越来越梗,梗到最后,好多年的情绪一起翻涌出来。那时我觉得我不是在哭,而是在吐。一种别样的呕吐。那像妊娠期似的呕吐,恋爱是我怀的第一个婴儿,我不甘,我不甘啊。不能容许它未曾降生,就这么胎死腹中。”
“一个人这么‘呕’过一次以后,你就会明白四个字:这就是命!”
她眼中浮起的那种惨烈肃杀的感觉让我不忍直视。
我把目光垂下。她吞下了一大口酒,像要冲刷掉心里的激情与块垒。只听她摇头感叹:“完了——就是今天说起,我竟然仍觉得这么激动。你相信会有无法消磨的激情吗?我相信。它如此强大,也如此能让人自我感动,它能让人成就自我,可惜它存在的原因,是在无数次的被拒绝上。”
她的唇角浮起了一抹苦笑。
“然后,我就准备出嫁了。虽然我隐隐明白,翘楚的回头,可能是因为签证。”
我明白这是件残忍的事——她说起这猜测时,口气里没把那个人当做丈夫,而像是一个喂她毒酒的情人,榨她乳汁的孩子。
只见她摇着头:“当一个女人感动于自己的感情,那她就成了,同样的,那她也就完了。”
接着,她挑衅似地抬起眼,望着我,眼神像已被酒精点燃:“要不要听结婚那天我发现了什么?”
我被她的神情感染,一时也紧张起来。
“也许你会觉得慌诞不经,没关系,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经,但它就是发生了。”
“我跟翘楚回家结的婚。那一次,我才第一次真正见到他那始终很忙,几乎从不关心他的父母。婚礼很成功,翘楚那天很高兴。他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因为没牵绊,没信任。可这婚礼,毕竟实打实地把他和一个什么人联系在一起了。哪怕为他当时那份笑容,那份被以往阴郁衬托得更加灿烂的兴奋,我也会原谅他一辈子。他这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高兴起来,连狗都会被他带得一起撒欢儿的。”
“可我却陷入了一种平静的幸福感,我知道:不管他怎么爱闹,可他不是个轻易肯离婚的人。这辈子,他拥有的东西少,一旦入手的,没什么肯轻易放弃。但我隐隐有个不安,终于,在婚宴快结束时,要照合家福的时候,我忍不住问我的婆母:为什么翘楚的哥哥没有来?无论当地的还是华人的规矩,这么重要的时刻,照说他总该出现的吧?”
“可婆母用一种惊讶的表情看着我,怔怔地说:谁说翘楚有哥哥?他是独子啊!我们夫妇一直只有他一个孩子!”
她端起酒杯向我示意地敬了下,带着点恶作剧的意味,仿佛在说:你以为只是一个女人拉拉杂杂的心理叙述,没想到,还有高潮吧?这高潮还带着隐隐险恶的命运嘲弄。
我忍不住也吃了一惊,因为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悬疑片式的转折。
这时她向我伸出两只手指。
我愣了愣,然后才明白,掏出一只烟递上。
她手有些颤抖地点着了火,然后,烟头成了晃在她脸前的焦点,一燃、一黯,一明、一灭。
她像是不急于给我答案,因为这巨大的震憾,看来事隔多年,在她心里仍旧没有消化。她需要那青霭般的烟岚覆盖住自己,需要头脑中微微一晕来克制住这种震荡,也让我看到,一个女人的优雅是需要什么样的畸零才能磨练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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