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江堰小住的时候，每天都去南桥和仰天窝鱼嘴散步，那一条夜啤酒长廊是必经之地，饭店一家挨一家，所有菜蔬都放在篮筐里摆在人行道边上等着食客挑选。我一向喜欢看当地人的食材，看看人家有什么新鲜的有趣的不常见的，就想去尝一尝，研究一番。还真让我找到一样，紫红色的，有茨菇大小，一个一个，圆圆滚滚，闪着光泽。我一看来了兴趣，说这是茗荷啊，我在看日本菜谱时经常看见这个菜，他们喜欢对剖切开，片出一片来，呈小形荷花状，放在雪白的饭团上，点缀些葱圈，就是一幅画，十分的有日本味道。还有一切为四，片开成薄片后用水泡开层瓣，拌上盐醋，做为小菜的。因为以前没吃过，就对这个茗荷好奇起来了，既好奇它的口味，也好奇它的出处，但在上海一直没见过，没想到在都江堰遇上了。

    隔天我去菜市买了四两，倒不便宜，一斤要六元呢。我问菜贩这叫什么，怎么做，他们说叫yang荷，对于他们的口音，我不能确定这个字的发音和对应的字，再问是什么yang，是土了洋的洋，还是太阳的阳，他们也说不清。回到我妈妈朋友的家，我再问她，她说是阳荷，炒起吃，加点青辣。

    我便按照她的说法，剥去两片外衣，切成片，再加一个青椒，清炒了一盘。拿起筷子一尝，有点老，应该再多剥去几层，味道则近似于水生植物，比如藜蒿水芹茨菇，有春水新涨之草木清气。凡是这一类的植物必是清热解毒的，我吃了很多，并且拍了照。

    回来后写川西游记，把所有的内容都写完了之后，想起这个阳荷来，因为不知道它确切的中文名字，我仍用茗荷来搜，搜到日本人的菜谱，再从日文中找到它又名蘘荷。再用蘘荷搜索，便出来几十页的相关文章。

    便让我来讲一讲这个蘘荷，实在有意思得很，看到后来我笑起来，曹公啊曹公，你真是“书圣”，这个“书圣”不是书法家之圣人王羲之先生，而是“小说家”之圣人曹雪芹先生的意思。那蘘荷如何与曹公联系起来的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蘘荷，读作ráng hé，最早见于《周礼》，乖乖龙的咚不？这么早的时候就有它圆溜溜的小身材现于华夏民族早期的祭祀大典上。

    《周礼·秋官·庶氏》：“庶氏掌除毒蛊，以攻説禬之，嘉草攻之。蘘荷与茜，主蛊为最也。”郑玄注：“嘉草，药物。”段玉裁注《说文》：“茜与蘘荷皆《周礼》攻蛊嘉草之最。”柳宗元《种白蘘荷》诗：“庶氏有嘉草，攻禬事久泯。”这柳柳州的一句诗点了题：他先生种了白蘘荷，还找了典故，说周礼上记载了一个人，去毒除蛊，用的就是我这个白蘘荷。

    因为《周礼》上说了蘘荷是嘉草，可以攻蛊毒，于是干宝《搜神记》里搜录了这样一个小故事：卷十二“余外妇姊夫蒋士，有佣客，得疾，下血；医以中蛊，乃密以蘘荷根布席下，不使知，乃狂言曰：‘食我虫者，乃张小小也。’乃呼‘小小亡’云，今世攻蛊，多用蘘荷根，往往验。蘘荷，或谓嘉草。”

    凡是古老的东西，名字就多得让人头晕。蘘荷的名字之多，计有苴莆(《楚辞》)、嘉草(《周礼》)、猼且(《史记》)、葍蒩(《说文》)、専苴(《楚辞》王逸注)、芋渠(《后汉书》)、覆葅(《别录》)、阳藿(《广西志》)、阳荷(《黔忘》)、山姜、观音花(《浙江中药资源名录》)、野老姜、土里开花、野生姜、野姜、莲花姜(《浙江民间常用草药》)

    古藉中很多东西都抄来抄去，错误百出，但李时珍《本草纲目》是错误最少的，关于蘘荷，出现在【草部第十五卷草之四】蘘荷：（《别录》中品）【校正】自菜部移入此，并入有名未用草为一。【释名】覆菹（《别录》）、草弘景曰∶本草白蘘荷，而今人呼赤者为蘘荷，白者为覆菹。盖食以赤者为胜；入药以白者为良，叶同一种尔。 时珍曰∶覆菹，许氏《说文》作苴，司马相如《上林赋》作且，与芭蕉音相近。《骚·大招》云∶醢豚若狗脍苴。王逸注云∶苴（音博），蘘荷也。见本草。而今之本草无之，则脱漏亦多矣。【集解】《别录》曰∶草生淮南山谷。颂曰∶蘘荷，荆襄江湖间多种之，北地亦有。春初生，叶似甘蕉，根似姜芽而肥，其叶冬枯，根堪为菹。其性好阴，在木下生者尤美。潘岳《闲居赋》云∶蘘荷依阴，时藿向阳，是也。宗懔《荆楚岁时记》云∶仲冬以盐藏蘘荷，用备冬储，又以防虫。史游《急就篇》云∶蘘荷冬日藏，其来远矣。然有赤白二种∶白者入药，赤者堪啖，及作梅果多用之。宗曰∶蘘荷，八、九月间腌贮，以备冬月作蔬果。治病止用白者。时珍曰∶苏颂《图经》言∶荆襄江湖多种，今访之无复识者。

    有李时珍老师作保证，蘘荷之名就坐实了。中国种子植物库里是这么解释的：蘘荷(mioga ginger)，姜科(Zingiberaceae)姜属中以嫩茎供食的栽培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学名Zingiber mioga Rosc.，别名苴蓴、阳藿、蘘草、野姜、茗荷。染色体数6n=72。有黄花和白花两个类型。黄花类型食用嫩芽、嫩茎和花穗，味芳香微甘，可凉拌或炒食，也可酱藏、盐渍。原产中国南部，安徽、江苏、浙江、湖南、江西、广东、广西和贵州等省(区)山谷阴湿处仍有野生种，江苏省栽培较多。日本也有分布。须根系，茎高0.5-1.0m。叶互生，狭椭圆形或线状披针形，叶面光滑，叶背无毛。地下茎匍匐生长，向下抽生肉质根，其上发生大量须根；向上抽生紫红色嫩芽，见光呈绿色，叶鞘紫色，紧裹嫩芽(俗称蘘荷笋)，叶鞘散开后，茎叶生长，花轴伸出。花密集成穗状花序，花蕾称蘘荷子，由紫红色的鳞片包被。花分大小3瓣，淡黄色。蒴果，倒卵形，成熟时三裂，果皮鲜红色。种子黑色，圆球形，被白色假种皮。

    说了这么多蘘荷的来历和形貌，怎么也该说到和曹公的关系了。别急，再哆嗦一下。我写一种古老植物和食物的来历，喜欢到《诗经》里去找，这次没有找到男女相媚采采蘘荷的诗句，却在屈原的《九叹》里看到了：

    《九叹愍命》

    折芳枝与琼华兮，树枳棘与薪柴。
    掘荃蕙与射干兮，耘藜藿与蘘荷。

    然后司马相如在《子虚赋》也有：

    尃结缕，欑戾莎，

    揭车衡兰，稿本射干。

    茈健蘘荷，葴橙若荪。

    鲜枝黄砾，蒋苎青薠。

    稍后的张衡在《南都赋》里写：

    若其园囿，则有蓼蕺蘘荷。

    为啥《诗经》没有，楚辞和汉赋却有呢，我想这就是南方的植物和北方歌谣的原因了，诗经收录的多为中原地区的民风，没有这个南方荒蛮之地的嘉草也就不奇怪了。屈原湖南人，司马相如四川人，他们一定常吃这玩意儿。

    说了归齐，归到曹氏雪芹这里来。《红楼梦》八十回后到底写了些什么，只有从脂评中去找，脂评第二十六回眉批说：“《狱神庙》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把茜雪放在红玉之前，似乎在这一回故事中，茜雪的作用比小红更为重要。第二十回脂评说，“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茜雪这个名字在前八十里只出现过三次，连话都没说一句，就潜了，于是大家拼命寻找“茜雪”这两字的深沉含义——谁都知道曹公命名大有深意。找来找去，找出茜草可以染红，得，只要和“红”有关就成。小红此时应与贾芸成亲，才会因贾芸进到狱中去“慰宝玉”，而贾芸呢，《说文解字》在“芸”字下说：“芸草可以死复生。”这下可就碰拢了笋头了。宝玉出狱，一定是贾芸出了大力。而“茜”字，也可以找到相近的含义：段玉裁注《说文》引陈藏器说：“茜与蘘荷皆《周礼》攻蛊嘉草之最。”茜草除了可以染色以外，还能攻蛊解毒，与蘘荷同为“嘉草之最”，则可知茜雪之命名，也是取了“嘉草、攻毒”之义，而其义中所攻之蛊当亦有所指。

    从《周礼》起，就一直说蘘荷是嘉草，可以去蛊毒。搜神记后，又有《明嘉靖南阳府志》里记载了一条：昔有居民被蛊毒，神女教食蘘荷，毒愈。曹雪芹祖父曹寅有《淳化镇》诗：“消摇惯熟山园路，开徧蘘荷向午花。”显然祖父的诗曹雪芹是熟读的，他肯定知道蘘荷是嘉草，与茜草一样是去毒攻蛊之良药，在写文章时，把一个“起生死而肉白骨”的使命赋与了宝玉的义子和身边的一个旧丫头，并给了他们最美好的意思：“芸”和“茜”，“死复生”和“攻毒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