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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再说，自从那天早上陈馀民来过之后，连着半个月陈馀民没来，路上遇着他，也是气鼓鼓的，崔解放等不住了这天去他的商店问，况且啥？

陈馀民说，没啥。我爸说，况且郭秀她爸请了倒媒。崔解放说，那你气鼓鼓的干啥？他说，我就是搬石头砸自家的脚，我跟她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崔解放说，郭秀让你害苦了。你真的是个祸害，你半桩子时不听话，你爸发牢骚说，晓得你是这个货，当时就不该生你，你给来一句，你以为你想生我，你还不是图个快活！唉……

陈馀民咧咧嘴，忽的唱起来：西汉驾前几员将，英布彭越汉张良，那张良背剑把信访，访来了韩信扶高皇，他都与高皇把业创，在九里山前排战场。大战场，小战场。九人九马九杆枪，立逼的霸王乌江丧，才扶刘邦坐咸阳。南门外筑台曾拜将，把将军官封三齐王，他朝中有个萧何丞相，后宫有个吕娘娘。萧何相呀吕娘娘，二人定计害忠良。天上施的漫天网，地上芦席铺几张，他朝里无有斩信将，后宫转来女陈仓，九月十三韩信丧。天降鹅毛下凌霜，长安城百姓都乱嚷：卫国忠良无下场……

唱的正是他当年揭发他爸唱的那出《保忠良》，唱的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崔解放摆着头走了。

况且郭秀她爸请了倒媒，原本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媒人踩折门槛来说，这是顺媒。倒媒就是女方请媒要嫁，非常少见。崔解放很难过，都住在小樊川，郭秀嫁了陈家之后，他们竟然没有说过一句话，路上看见了，能避就避，不能避也都视而不见，有一年在盐梯峡，他朝回走，她朝叉裆坪走，她走了几步列石，他也走了几步列石，然后站住，他喊了一声，秀。她的身子晃了一下，要转身朝回退，他嗵的一下踩到水里。他看着她走过列石，她没说话，错身而过时，她的身子又轻晃了一下，手在他的肩膀上搭了一下，走了过去。他呆呆地站在河水里，裤子从腿面一直湿到大腿。

他父亲去世时，陈四爷要求馀字辈以下的陈氏人等披麻戴孝，除了他们是结拜兄弟之外，还感激他义薄云天保护陈氏宗谱。陈四爷老泪纵横，说几句文言：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行。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君子有常体矣。然后说，栓牢兄弟就是君子有常体。接着又是几句文言：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夫是之谓诚君子。然后说，栓牢兄弟就是诚君子。陈四爷甚至说了要他的好兄弟莫要走远等着他，他马上就来……

他父亲只是活了六十岁，包产到户第二年倒在承包地里，陈四爷那年冬天去世了，活了九十多岁。

他父亲的丧事郭秀做为陈家媳妇也戴了孝，甚至拉着他母亲的手说了好多安慰的话，但没有跟他说半个字。后来，他母亲去世，郭秀也来帮忙了，还是没跟他说一句话。郭秀像是一根刺长他的肉里，想挑都没法挑。有一阵子他特别想从小樊川走掉，哪怕在外面讨饭也好，不回来了。只是他没有这样的条件，父亲去世第二年，母亲忽然中风了，能说话，也能端碗吃饭，只是不会走路了，瘫痪在床。他哪里也不能去，没人替他，原本他头上有个姐姐，早夭了。没有亲戚，父亲从河南讨饭而来，也记得老家在哪，也回去过一次，老家还有人，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而母亲也是讨饭来的，她不记得老家在哪了。父亲去世时，他三十一岁，正当年，也有人给他张罗婚事，可惜公路修进来了，年轻女子的眼界忽的开阔起来，结婚的机会太少了，再后来，再张罗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新寡的，他求之不得，可像他这样的男人太多了，女人也要优中选优，况且他还有瘫在床上的老娘要照顾，四十岁一过，他开始谢顶，四十六岁，办完母亲后事，他看了一眼镜子，头顶上光溜溜的，就像电演剧《西游记》里的沙僧，他厌恶这个样子，一不做，二不休，请冯道信给剃了光，跟村里的老汉一样的发型。以前盼着到外头去，现在总算有机会了，他当然不会放过，他跟着年轻人去广东，听说那里遍地都是女人，也真是遍地女人，可他就像是个傻子，无助茫然，工厂进不去，或许是气候的原因，浑身过敏，一天也待不下去，有个同乡念他来一趟不容易，说是去洗个头，他摸着光脑袋说没头发洗啥呀，同乡说那去洗脚算了，他也去了，不过像是要了命似的逃了出来，给他洗脚的女子捧着他的臭脚放在膝盖上，又一拉，抵在白鼓鼓的胸口上，嘭的一下，他起反应了……

他对女人的了解停在二十岁，停在郭秀那里，这是他感念不尽的事情，三次，他跟郭秀只有三次，他开始还记得非常清楚，郭秀的音容笑貌，可能是想得太多，后来竟然混在一起了，可第一次他一直记得，那么无知那么喜欢，每一点进步都努了很久，直到如今他还留着郭秀的物件，一件衬裤，他偷偷从她家里拿走的，郭秀给他补过的一件蓝衣服，左肩上补了一块崭新的补巴，还有一件的确良衬衫，那是他扯的布，裁缝量了她的尺寸，还没有去拿回来，就发生了亲吴知青的嘴这样的事，再也没机会送了。

后来，他到河南灵宝背矿，力气明显不如从前。这样，他不再出门，养过安哥拉长毛兔子，甚至还办过一个养猪厂，养过水蛭，日子还算充实，一年过去了，再一年过去了，眼看着离六十近了，一想到他父亲只活了六十岁，他就丧气。

前两年的夏天，他从邮递员手上接过一个轻轻飘飘的纸箱，这只纸箱让他不止一次感慨这日子还是有点意思的。

箱子里放着一封信，和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箱子。信是打印的，亲爱的客户朋友，我水蛭种苗公司持续壮大发展，为答谢客户，我公司随机抽件了十位幸运用户，您是十分之一，所赠礼物在袋内，为时尚健康之物品，在世界各地流行，礼品涉及隐私，此物只是调济生活，请与配偶保持恩爱……

那是一个充气娃娃。

四周好像好多眼睛，他身上好像也有很多眼睛，都盯着他，这像是一个陷阱。不过，他喜欢这个陷阱，他想，他终于有一房人了，他管这个人叫秀秀……陈馀民再次把手伸向了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