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多年前写的一个有点像武侠的小说，风雪三尺剑，花月一床书，很像梦想。迎个元旦，一并问候。

 

 

第  四  剑

文/南在南方

一

冲天鹤真的如白鹤冲天，鹤园的客人不由得连连叫好。可是再厉害的轻功，也摆脱不了地球的引力，也有落地的时候，就像鹤也落地一样。

冲天鹤在落地的一刹那，他听到了梅花三弄，也可以说他看到了梅花三弄，那是一种很抒情的剑法，再抒情的剑法对剑本身来说没有意义，剑是冰凉的，锋利的，坚硬的，杀人的。

冲天鹤的心一下就凉了，接着是一热。他的心头有了三朵梅花。

冲天鹤人生最后一句话是，好剑。鹤园的客人都听见了，那个使剑的人也听见了。

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手艺的欣赏，产生于他那被那人手艺杀死的时候，很温暖，也很感人。

那个使剑的人叹息了一声，接着他再一次使了梅花三弄，像是报答冲天鹤的赞赏之情。

很奇怪，鹤园的客人像是忘记了鹤园的主人已经死了。他们没有看到过如此好看的剑法，如此夺人的剑法。

剑花成了剑光，剑光成了剑气，剑接着又成了剑花，剑如梅花。

剑入了鞘，人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走，似乎在等着什么。

鹤园的客人没有人出来和他拼命。他们一定看出了他的来头。拿鸡蛋去碰石头不是一件聪明的事。

使剑的人也这样想，这时有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她像是知道冲天鹤要死一样。她穿了一身白衣，她美丽得如天山的云彩。

她说，要么你走，要么你杀了我。我记得你的样子。

使剑的人站在那里，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他把面罩卸了下来，一张干净的脸。所有的人都记住了这张脸。

然后他走了。他走了十步，然后转过身，他再一次看了白衣女子一眼。他终于开口说了九个字：

在下梅小丁。三剑杀人。

白衣女子说了两个字：

林朱。

没有人追他，也没有人使暗器。鹤园的客人中间就有一个号称鬼杀的，他的暗器从来没有失手。一个从不失手的人是慎重的，他的前提是有把握得手。他没有把握。

梅小丁就那样走了，对于鹤园的客人来说，是耻辱，也是荣幸，他们活着。活着的意味很多，在眼下，他们得下英雄帖，给冲天鹤开追悼会。

冲天鹤活了整整五十岁，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二月初十是他的生日。寿宴因为缺少主人而让人愁眉不展。

 

二

冲天鹤死在梅小丁剑下，轰动江南。以前没有知道梅小丁，可是梅小丁杀了冲天鹤。这很重要。武林整日里你死我活，杀人或者被杀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你若想成名那你得选一个有名的人，而且你能打败他。而梅小丁是杀了名人。

冲天鹤以前是名人。现在是死人。

几日里，江南江北的数十名英雄好汉聚在鹤园。

数得上号的有鬼杀，水龙肖相，蛇官人米来来等，他们都是江南捕快卜安的好朋友，其中让人最感意外的就是千面贺子胡。

之所以让人感到意外是因为贺子胡至少十年没有现身武林，谁也没有见过贺子胡的真实面孔，一个易容高手，一个神秘的侠客。

他惟一不变的就是他的铁盒，铁盒挂在胸前。铁盒写着三个字：不要脸。据传是他师父写的，他师父用一根食指写的。

认出贺子胡的是蛇官人，这群人里也只有他十多年前见过贺子胡，他只是认得那个铁盒子。当时他怀里的一条眼镜蛇很不安，他觉得很奇怪，可是他并没有发现异常。

可是蛇窜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一条线，很美很美的一条线。蛇官人随着蛇也射了出去，他看见那个铁盒子，和挂着铁盒子的那个人。硬生生地收住自己是一件困难的事，但他必须收住。可他还是没有收住，一下就伏在地上了。那样子就像磕头。事实上他也是这样的，单腿着地，他说，在下米来来见过千面贺大侠。样子滑稽得就像小品演员。

贺子胡笑了，手一扬，蛇就从手里成了一条直线，直奔蛇官人。蛇官人就此站了起来，蛇一下就钻进了他的衣襟，片刻就成了面条一样，一动也不动。

蛇官人弄不明白这条随了他十余年的灵性的蛇，为什么会在他没有任何指令的情况下攻击贺子胡。当然他永远也弄不清了，蛇已经死了，就是不死，蛇也不会说话。

众人一听千面贺大侠，几十只眼睛就盯了过来，按说眼睛的量词是双，可是鬼杀只有一只眼睛。贺子胡拱了拱手，算是见过大家了。

之后贺子胡径直走进了灵堂，扶着灵柩就像扶着冲天鹤的肩，嘴唇动了几动终是一言不发。林朱不认识贺子胡，可是她深深地跪了下来，她只觉着有一股气流一样的东西，缓缓地把她托了起来。她看见贺子胡眼角有泪。同时看见了他的眼角的鱼尾纹，可是他的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等她看第二眼时，也就是贺子胡擦眼泪时，她又发现他眼角的鱼尾纹不见了。

贺子胡还是说话了，他说，种子都知道入土为安，就入土为安吧。

冲天鹤在他死后的第五天下葬了。下葬之前，江南捕快卜安作为代表讲了话，他一方面深情回忆了冲天鹤的一生，一方面表达了誓杀梅小丁，为鹤园主人报仇的决心。他的讲话多少代表一点政府或者官府的意思。毕竟他是扬州府的捕快，卜安说完话后，他突然发现口天吴没有来，这是件很奇怪的事。

林朱没有哭，她没有发誓要为父报仇，就是卜安讲完话，她也没有感激涕零，只是看了看他，目光沉静。她没有武功，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儿。

江南捕快卜安走时带走了梅小丁的画像，是林朱画的。所有见过梅小丁的人都说，那就是梅小丁。卜安惊异林朱的平和她的默写能力。

 

三

江南捕快卜安陷入了沉思，他一沉思脸上就有浅浅的笑意，并且他开始喝酒。除此之外，他平日里是没有表情的，并且滴酒不沾。这几日来，他一直在想四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梅小丁是谁，梅花三弄是什么样的剑术，谁教他如此夺人的剑术？

第二个问题：梅小丁为什么要杀冲天鹤，为什么只要他只活五十岁，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

第三个问题：千面贺子胡为什么会出现，他已经有十年没有现身江湖了，他的现身意味着什么？

江南捕快和任何人对这件事想法都是一样的，没有答案，可他是江南捕快，他得寻找答案。

他惟一的线索是冲天鹤胸口的三枚状如梅花的剑伤。梅花画得不错，如果用笔画在纸上也不足为奇，可是这是画在胸口，不是笔，而是剑。血不多也不少，就那样洇着，是三朵红梅了。可剑并没有他刺进心脏，他死于剑气。什么样的内功可以通过剑的传递而成杀气？他不明白，就像江湖中许多人不明白他的软软的一条绳子如何可以成为武器一样。

他所知道的鹤园园主是个不错的人，当然鹤园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有山有水，白鹤飞翔。他一直觉得冲天鹤不像一个江湖中人，江湖中人在刀剑中修身养性，而冲天鹤整天和白鹤在一起，只是有时如鹤一样冲天，才让人想起他是一个高手。

江南捕快卜安很年轻，而江湖已经很老很老了，所以他得查一查江湖的流年往事。他得去找一个人：口天吴。口天吴以前也是捕快，可他老了，领了一些银两颐养天年去了。对于卜安来说，口天吴就是卷宗。

口天吴住在江南府后面的一条街上。

口天吴笑眯眯地看着卜安，不说话。这很异常，因为他的这种表情持续了一分种。

卜安看着他，很久眼里就有了泪，他明白了口天吴为什么没有参加冲天鹤的葬礼。口天吴让人下了毒，迷了心智。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放在口天吴的怀里，那是他所爱的。

卜安一个人走在人群里，很孤独。

 

四

梅小丁已经成名了，可没有多少人认识他，所以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惟一的不同是他有把一剑，一把生了锈了剑。

他知道有人在找他，于是他朝热闹的地方走，可还是没有人认出他,他甚至还去看了一下他老家附近的一条街，可是他并没有回家，他不想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他家里只剩下父亲，这个人几乎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在他家的附近，他只是想遇到郁郁，他童年时一个小玩伴。他记得他离家时，郁郁陪着他走了几条街，郁郁跟着他一直走在江边，郁郁不停地问他会不会回来，他觉得郁郁特别烦人，他说他不回来了，郁郁就流了眼泪，郁郁说，小丁哥，我妈妈说你是个好孩子，说让我长大了嫁给你的，他一愣就笑了说，那你等着我。可是十三年过去了，他想郁郁也许早嫁人了。想着郁郁，是件很温暖的事。

可更多的时间他在想另外一些事情，比如是谁以他的名义杀了冲天鹤，并且还装扮成他的样子？

他想如果冲天鹤是一个门派的掌门，也许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就不会如此闲情逸致了。

他住在江南客栈里，杨州府衙就在客栈对面一条街上。透过窗口就能看见高高的衙门高高的门槛，让他觉得击鼓鸣冤都要很勇气。可是，鼓还是不停地被人们敲打，咚咚。他想也许江南捕快会发现他的，可是他失望了，江南捕快很忙。

梅小丁去过一次鹤园，隐在树丛里看了林朱一个下午，除了得出结论，林朱是个美丽女子之外，一无所获。像是一颗种子种下了，他离开鹤园时，曾经三次回头。尽管他看不见林朱，可是他心里想着她了。男人都有点好色，梅小丁也不例外。

林朱记得父亲过生日那天早上，她穿了一件红裙，她想着这样喜庆一些的。可是父亲说，他喜欢她穿白裙子了，就像鹤一样漂亮。林朱听父亲的话，就换了裙子。他和朋友喝酒，说古论今。

她看见了梅小丁，可是她没有办法让他不走，父亲的朋友也没办法让他不走。她惟一能做的就是记住了梅小丁的相貌，可这并没有什么用。

她不知道梅小丁为什么要杀她的父亲。父亲把他带到世间已经十七年了，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没有仇人。

她的母亲在她一岁多一点就去世了，葬在鹤园的后山上。父亲有时会在母亲的坟前坐上一会儿。他看着远处，远处很远，至少是林朱看不到的地方。对于母亲，林朱没有多少印象，她想念母亲，可是这种想念有些空洞，就像为父亲报仇她来说也很空洞一样。

人都是要死的，被人杀死或者被时间杀死都是一样的归宿。林朱坐在父亲的坟前。她说，父亲，原谅我不能为你报仇。

江南捕快卜安站在她的身后。她知道他来了，可是她还是想着她的心思。

许久，卜安轻轻地咳了一声。她转过身看着他，说，卜先生，我什么也不知道。卜安说，我得问你一个问题，你父亲遇险那天，你穿着一身素衣，你知道灾难将要临近？

林朱说，那天我穿着红裙子，可我父亲说我穿白裙子漂亮，就换了。

卜安说，就这样？

林朱点了点头。她看着远处，她突然明白了父亲坐在母亲坟前能看多远了，因为心里空荡，于是眼睛无限苍茫。

卜安说，你父亲没有对你说过一些事情？

林朱说，什么事情？

卜安说，比如一些往事？

林朱说，他的前半生我没有参与，他的后半生我也没能奉陪到底。

卜安说，节哀。

从鹤园里出来，卜安决定去找蛇官人。这时，他发现了两个身影，只是一个起落就不见了。他顺势伏在草丛里。

此时已是黄昏，他想夜晚一定要发生事情。夜晚总是会发生一些事情。

 

五

梅小丁差不多已经失去耐心时，这天他在房间里发现了一张纸条，只有四个字：扬州花船。他不明白是谁送的纸条，也不知是凶是吉，可他准备去。这样，他反倒与江南捕快朝着同一个方向去了。

他在等，等一些蛛丝马迹。而江南捕快是在找，找一些蛛丝马迹。

扬州两岸的花船是可以让人心生欢乐的地方。每一条船都可能成为你的，只要腰上别着银子。船上的女子，可以唱歌，可以煮茶，可以喝酒，当然她更会让你乐，只要你腰上别着银子。船上有多少红灯笼，水里就有多少小红灯笼。水吻着船底，一波过去一波又来，船摇了，水里的灯笼一下就成了一串灯笼。水也暧昧了。

梅小丁怀念这种夜晚，怀念这种色调。依稀的记忆里，这种色调弥漫了他的童年。那时他站在码头上，看着花船，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在那一条船上，也不知道他的父亲为什么就喜欢上花船，在他的眼里母亲多么漂亮啊。当然母亲也在岸上，后来母亲就走进了江水，等他发现时，母亲只剩下一绺头发，很快就没有了。他在码头上哭，一直到他的父亲下了船，那时已经是黎明了。父亲擦了他脸上的泪，牵着他回家了。

没了母亲，梅小丁觉得已经没有家了。于是，处处为家了。再回扬州已是十三年之后，此时梅小丁二十岁。

梅小丁来到杨州码头是夜晚。虽然这里不可能有人认识他，可是他还是决定晚上来这里。他登上了杨州花船，那是一艘码头上最大的船，要了个雅间。雅间名为摇红，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坐了一会儿，摇红就进来了，摇红一开口说话，他一下就觉得回了故乡。摇红说，先生，是女儿红还是竹叶青？梅小丁说，你说呢？摇红说，女儿红不醉人的。梅小丁说，只怕是人醉了。梅小丁很风情地说。摇红说，先生有剑更是侠骨柔情了。眼睛跟着风靡了。

梅小丁看着江水，灯笼摇红。酒之香，渐渐地起来了。慢慢就有了夜色，这里的夜色是看不见的，但是可以感觉，就像江风贴着身体那一丁点儿凉。

摇红慢慢在靠近了他，摇红很暖和很软和。梅小丁想推开了她，梅小丁想他不是为了女人才来这里的，可是他的手触到她的腰肢，摇红就那么一软，玉一样软在他的怀里。梅小丁的第一感觉是，为什么他的怀抱容下了摇红时如此充实？摇红在他的怀里，安静了一会儿，也许她在等待着什么。可是梅小丁除了抱着她，他什么也没做，他的手没有移动，更别说是滑行。后来，摇红就没有安静，她小心地让她的手抚摸了他的脸，很干净的脸，然后停在他的下巴，那里有一些刚刚坚硬的胡子。后来，梅小丁学着摇红的样子，让他的手滑过了摇红的脸，也停在摇红的下巴，摇红一衔，他的一根手指就衔在嘴里，然后吮着。

梅小丁的阳刚就这样点燃了。可是他很茫然，他知道他要什么，可他不知道如何去要，就像船在漆黑的夜里，没有灯塔。摇红帮了他。

梅小丁哭了。梅小丁说，你真好。你是我的天堂，你是我的苏杭。

摇红看看他，浅浅地叹息了一下。说，忘了摇红，花船上谁都是摇红。梅小丁摇了摇头，将她搅在怀里，说我不是一个风流的人。他想起了林朱。男人都有些朝秦暮楚，梅小丁也不例外。

摇红挣脱了他，却将琵琶抱在怀里，一曲梅花三弄！音符像新嫁娘一样扑向夜色扑向江水扑向灯火，扑向了一望无际的未来。

梅小丁闭着眼睛，等他睁开眼睛，却看见摇红眼里有泪。梅小丁突然拿起了剑，他没有说话，可是他手中的剑却舞着梅花三弄，剑是无声的。

摇红说，这样的剑可以杀人吗？

梅小丁笑了。

摇红说，我愿意死在这样的剑下。

梅小丁说，不，你要活在这样的剑下。

这时，梅小丁听见了打斗的声音。有剑，有刀，有绳子，江南捕快的绳子。梅小丁没有动，从窗子看出去，一个白衣人凌空带走了林朱，然后凌波，他的姿势很美，当然林朱的样子也美，那一刻梅小丁想英雄救美就是这样了。而江南捕快卜安却让他自己的绳子捆了起来，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那个人分明是让江南捕快捆住了，可是那个人在空中旋转，鸟一样地旋转，结果是江南捕快给捆住了。

那个白衣女子是林朱。梅小丁等到了蛛丝马迹。

梅小丁说，我留在这里。

摇红说，你要走的。

 

六

江南捕快卜安现在只想到了一个成语：作茧自缚。他还没有让自己绳子的捆起来的经验，也没有受过被绳子捆起来的滋味。此时，他感觉到了，不好受。

昨天的此时他还在伏在鹤园的草丛里。他等待着发生事情，尽管他设计了许多情节，但是都是一些假设。他得等事情来证明。这个过程让他很兴奋。夜半时分，两条黑影出没了一次，但很快就消失于黑暗。他没有动，他也不能动，他怕打草惊蛇。可是直到天亮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林朱起床了，站在窗前，梳她的长发。卜安发现林朱是个迷人的女子，这种心思只是闪了一下，就压在心里。后来，林朱就去了后园，白鹤扑凌着翅膀，像是给她请安。她手一扬，就有一些鹤食扬在空中。他看见林朱笑了一下，很由衷。他心里一动，生活是可以美好的。

他依然伏在草丛里，就在他想着心事时，两个人出现在林朱面前。两人说，他们是蛇官人米来来的手下，说蛇官人想着她孤单，让他们来请她去府上住几天。

林朱想了一会儿说，还是不去了，我一直没有离开过白鹤。两个人说，马在园子外面等着呢。林朱说，白鹤也离不开我呀。两人说，莫非要让米前辈来请？

林朱说，那好吧。她对着天空说，白鹤，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卜安觉得林朱有些天真，可他并不想阻拦，况且他也正要找蛇官人。于是，他就随着他们。

出了杨州府，他发现他们没有去蛇官人那里。他们朝码头走。他发现林朱并没反对。因为距离有点远，他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一路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们去了杨州码头，上了船。林朱上船时，风飞扬了她的头发，同时也飞扬了她的裙裾。

他们把林朱领上杨州最豪华的花船干什么。那一刻，卜安觉得他正站在谜团的外面。从中午一直到黄昏，夜幕降临时，他上了船。他坚信夜晚会发生事情，因为他发现梅小丁上了船。

和任何一个上船的人一样，一下就陷入女子的包围。尽管卜安不喜欢，但是他还是尽量让他像一个客人。

卜安还是觉察了到了异样，因为一个女子在抽他的绳子。他不动声色，因为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可是那个女子还是在抽他的绳子，女子说，大爷，来风流带着鞭子干嘛？那女子手里突然多了一把刀，并且刺向了他。

他的绳子就在此时出手了。

可是他发现他陷入了另外一种包围，一种精心设计的包围，他像一个点心。那些女子飞快闪开，她们为另外的人让出了位置。那些人没有一个他认识的。

他的绳子差一点就为他抽出一个空当，但这时一个人出现在那个空当，并且让他的绳子捆住了。可是那个人却缠住了他。

江南捕快能肯定的梅小丁还在船上，能肯定的是林朱让一个白衣人带走了。他也在船上，不同的是，他在船底，在一个四周都是铁栅的空间里。

这是谁的船，又是什么人把他困在这里？

 

七

梅小丁只想一件事，他要从这群人的手里救出江南捕快。而此时，他发现码头有许多人影走动，看得出来他们都有武功。他知道这个夜晚还有事情发生，可他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将围绕着他，帷幕刚刚拉开。怎样让江南捕快出来？他有剑，可他不想杀人。

摇红还在梅小丁的怀里，妩媚如猫。摇红说，萍水相逢，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梅小丁。

梅小丁，摇红一个唇语，就迷迷地笑了。摇红说，还想欢喜。梅小丁看着她，丈夫一样地笑了。

就像花儿一夜盛开。摇红的口齿不清，可是她的声音犹如花之语。梅小丁闭着眼睛，有一刻他睁开了眼，他看见摇红看着他，目光迷恋，同时有点迷离。她的脸是那么美，特别是她的唇显现一种瑰丽的红，像一只干净的杯子里装着葡萄酒，同时这只杯子放在月光之下。

他的嘴唇贴近了。

可是，摇红的手坚决地推开了他。血从摇红的嘴里漫了出来。摇红抹了一下脸，梅小丁一下就认出了她，她是郁郁！郁郁只说了一句话：小马哥，我一直都在等你，我，不能，害，你。

梅小丁的血从沸点一下就降至冰点，短短的几分种，摇红变成了郁郁，然后她就死了。她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他她就是易了容的郁郁？

是让谁这个如花的女子成为武器的，是什么药如此夺人性命？她为什么要选择死呢？

梅小丁想，除了她含在嘴里的毒药之外，还有一种毒早已种在她的身上，她的任务就是死。和他一起死是别人给她的任务，她没有完成，所以她独自去死。

梅小丁为郁郁穿好衣服。他要带走她。

然后他看着剑，他的眼睛腾起一些奇怪的光芒，耳边响起了梅花三弄。

他抱着郁郁走出了雅间，也许他走出来让人觉得太意外了，所有看着他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痴呆。

谁杀了郁郁？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有穿透力。

没有人应声。

是谁杀了郁郁？

还是没有人应声。

谁杀了郁郁，谁出来，我不杀谁。

还是没有人应声。

他抱着郁郁从容地下了船。他想事情不会这样结束，所以他站在码头上，他在等。

其实那时他已经在一个包围圈中了。一眨眼，他已经被围起来了。很多人，很多兵器闪着光。

他说，梅小丁杀人只用三剑，梅小丁杀人画三朵梅花，梅小丁三剑杀不死人，愿随人处置。梅小丁不想杀人。

他这样说了。他早都想这样说了。他的剑是世界上最快的剑。虽然他初出江湖。

围着他的人不相信他们的耳朵，于是他们问：你是一条汉子，你说话算不算数？

梅小丁说，是的，我并不想杀人。

那些人一下就涌了过来，人多力量大，这是不错的。他们忘记了江湖规矩。梅小丁旋转着，他的第一剑转了圆圈，圈着他的每个人胸前都有了一朵梅花，一个都不能少。他开始转第二个圆，人们的胸前有了第二朵花。

这时他停了下来，因为那些人都停了下来，像是走向刀锋的羊，等他画第三朵梅花。

他说，是谁杀了郁郁？

没有人做声。

就那样对峙着。后来那些人说，他们并不知道。他们问他为什么要杀冲天鹤，并且把她的女儿弄到花船来？

梅小丁没有做声。梅小丁再一次上了花船。

把江南捕快放了，他说。

这件事办的很快，只是一会儿卜安就带到了他面前。他说，我不能随你走，我会找你。他指着那个缚住江南捕快的人说，可是他得随你去。

他走了，抱着郁郁走了。

蛇官人等人看着卜安说，你也在这里？

卜安说，你们也来了？

 

八

梅小丁杀人只用三剑再一次轰动江南，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俗语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是一句霸道的话，这是一句让人听了就来气的话，同时这也是一句没有退路的话。

而梅小丁用事实说话，还将用事实说话，江南捕快卜安坚信这一点。

卜安带回的那人说那条船是大老板的，可他没有见过大老板，他只是名义上的船主。那人说那条船上有近三百个姑娘，扬州城里城外最漂亮的姑娘差不多都在这儿。至于林朱如何去了花船，他并不清楚，因为有人专门负责送姑娘上船。那人说，带走林朱的白衣人叫陈一笑，是那条船上的普通护卫。如果不是陈一笑凌空飞渡，他至今也不会知道他的武艺如此高超。那人说他们突然接到的大老板的传令才暗袭卜安的。传令是梅小丁抱在怀里那个女子带来的。那人说，他们已经成功了一半，可是梅小丁活着出来了，他们失败了。

卜安让那人回去，那人却不走，说一定要呆在牢狱里。因为，牢狱安全。卜安同意了他的要求。

卜安觉得他已经走入了一个迷宫。冲天鹤死了，他的女儿让人骗上花船，奇迹般的让陈一笑救走，那么陈一笑又是谁？口天吴已遭了暗算，他差一点也遭了暗算，是谁是不许他们追查凶手？要杀梅小丁的女子，如何又死在梅小丁的怀里？梅小丁明知他要捕他，为何又要救他？一条花船上有三百美女，并且有专门"送"姑娘上船的人，那么花船的主人有多大的势力有多少财富？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卜安格外怀念口天吴，以前他在，他总是能从千头万绪中找到线索，可是现在他已经痴呆了。

卜安还是去了口天吴那里，他在街上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地走到他的门口。口天吴还是那样笑着，不说话。他站在他的面前，他看着他，呵呵，口天吴就这样笑。

卜安还是忍不住了问了：我该怎么办？

嘟嘟，口天吴又这样笑。卜安心里一惊，他说毒？

卜安决定去找蛇官人，也许他知道什么毒可以让人神智失常近乎痴呆。

蛇官人在家里，梅小丁留在他胸口上的两朵梅花并没有伤到他的内脏，可精神看起来不是多好。卜安吃惊的是，蛇官人胸上的梅花与冲天鹤胸上的梅花不一样，他胸口的梅花分寸掌握得更好。他没有做声。

卜安说明了来意。蛇官人说，他不下毒，只是喜欢玩蛇而已。那条眼镜蛇他养了近十年，最初捉住时，就把它的牙取了。

卜安说，那条蛇怎么冲着贺子胡去了？

蛇官人说，我也说不好。可能他身上有一种气味，一种让蛇觉得很不安全的气味，也许是一种毒。在江湖中，贺子胡是最有名的解毒高手。如果找到他，也许就有答案了。

卜安说，上哪儿去找他去，况且他还是一个易容高手。

蛇官人说，他是一个大侠，那是有口皆碑的。

卜安说，梅小丁为什么要杀冲天鹤？

蛇官人说，据我所知冲天鹤没有仇人。

卜安说，谁还要杀梅小丁呢？

蛇官人说，除了我们，他一定还有仇人，也许他陷入了阴谋。阴谋有时是看不见的，可是能感觉到。

阴谋？卜安心里一动。

 

九

梅小丁说过，他会来找江南捕快的，三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来。在某些时刻，卜安有些想念他，淡淡的，如同闲愁。好象梅小丁拿着真相的钥匙。卜安这样想时，他有点惭愧，因为他是捕快，他得查明真相。而现在他觉得他离真相越来越远，可是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没有线索，当然他并没有放弃，最近他的朋友水龙一直潜在水里，那次他困在花船底层时，他还发现了一个密室。水龙的任务就是贴在船底窃听。

卜安去过鹤园，见了林朱，也见了陈一笑。林朱依然在园里，弹琴或者养鹤。看得出来，她的心情还好。陈一笑一直陪着她，成了一个护花使者。

陈一笑请他在鹤园里喝茶，两个人慢慢地品，一喝就是一下午，卜安不说话，陈一笑也不说话。后来茶淡了，陈一笑准备续茶，卜安却走了。

在卜安看来，陈一笑没有一点异样，很飘逸的一个年轻人。有一次卜安甚至在心里祝福了他和林朱。他想象林朱这样的女子，一定得有一个人来保护她。美丽对于一个身单力薄的女子，祸大于福。陈一笑武艺好，人也好。

那天卜安再一次去了鹤园，陈一笑说，你一定有事要问我的。卜安说，你是杨州花船上一个普通的护卫。船上的人对你印象不错。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做，你的武艺可以让你笑傲江湖。

陈一笑说，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不肯动脑筋，不想出名。

卜安说，一定是林朱的美丽，让你心动，你英雄救美了。

陈一笑说，你说的对，以前我好象没有为那一个女人心动。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必须救她。

卜安说，林朱喜欢你吗？

陈一笑说，不管她喜欢不喜欢我，我喜欢她。遇见了她，别的女子，统统完蛋。你能理解吗？

卜安说，你不怕你们的大老板来找你，你坏了他的事。

陈一笑指着身边的剑，不说话，只是笑。很自信。

卜安说，大老板是谁？

陈一笑摇了摇头。

卜安说，其实你们可以换一个地方的。去一个没有江湖的地方。

陈一笑眼里有一些感激，他说，心也是江湖。

林朱喊他，说是要后山采蘑菇，让他提篮子。他对卜安笑了一下，脸上竟有一些羞涩。一副热恋中的样子。

卜安看着他们走远，他再一次去了江边，那里离杨州码头很远，他要在那里等水龙肖相。

水龙肖相这些天一直都潜在江里，他有这种能力。水龙探明了杨州大大小小的花船都要听码头上那艘最大的花船的口令，也就是卜安让他弄清谁操持着杨州的风月场。至今那间密室还没有传来有用的消息，但是卜安的推断是对的，因为真的有人在里面说话，但更多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些女人在那里寻欢作乐。

卜安站在江边，他怀里揣着一瓶酒，给水龙暖和身子的。夜已经深了，水龙上岸。他喊了一声卜安，突然一个白衣人出现了，他使了两剑，水龙就跌进江里了。白衣人几个起落就消失了。卜安没有追，因为水龙还在江里。

水龙已经不行了，他的胸前有两朵梅花！水龙断断续续地说，梅小丁杀我。船上有人说，有三个人要杀我，一个是贺子胡，一个是梅小丁，一个是卜安。我得躲起来。水龙说完这些，就死了。

杀水龙的人肯定不是梅小丁，冲天鹤胸前的梅花和水龙胸前梅花是一个人画的。而梅小丁画在蛇官人胸前的梅花却细腻得多精致得多。

这世上还有谁和梅小丁一样会梅花三弄？还有谁和梅小丁一样的长相？

 

十

郁郁的坟上的草长出了新芽。梅小丁守着郁郁的墓已经三个月了。坟前立了一块石碑，碑文只有一句话：这是一个死在爱人怀里的女子。他用食指写的。

梅小丁知道梅小丁没有杀冲天鹤，可是别人并不知道。梅小丁不知道还有谁是梅小丁，和他长得一样的梅小丁，他没有兄弟。梅小丁知道一定有人冒充了他，可是他不知道还有谁会梅花三弄，他一直认为那是他的独门武功。因为他的师父从来没有教过他，没有人教他，他自己修出来的，他练了三年。他没有演练给师父看，并不是他不尊重师父，而是师父不看，师父的武功深不可测。他出道还不到半年，莫非是那个"梅小丁"偷学的他的武功。他摇了摇了头，他不相信有人只看过他一次梅花三弄就学会了？因为在冲天鹤被梅花三弄杀死之前，他只使了一次，那是一个月夜，他一时兴起就演练一回，在一颗大树上留下了三朵梅花。还有一个问题，那个人能冒充他，至少说明他会易容，他的个头应该和他相当。谁的易容术这么高呢？他想到了他的师父千面贺子胡，也许只有他才能以假乱真。所以梅小丁从冲天鹤被"梅小丁"杀死之后，他决定不用师父的武功，并且他说了他只用三剑杀人，既然江湖上都说他只用三剑杀人，那就认了。这是他的潜意识和别人的暗示，说不清楚为什么。

他不相信师父会是这样的人。

当年他离家之后，在江湖上浪了两年，后来他遇见了师父，他跟了师父十年，十年的时间足以证明一个人的品行，十年间师父和他朝夕相伴，没有人来打扰他们。梅小丁学剑，他学得好，学了五年，却还是败在师父剑下。他想不通，一日，师父在他面前用手划了一道线，划在青石上。师父说如何可以让这条线变短。师父就走了。一整天小丁就坐在那里，他想如何让这条线变短，直到天黑，也没个法子。师父不语，他想到第三天时，他拔剑。剑如虹，他自己划了一条比师父更长的线。师父笑了。师父说，武功是自己的武功。正是有师父的鼓励，他才有了梅花三弄。

他的梅花三弄其实不是三弄，而是四弄。梅花一弄大雪飘，梅花二弄平地起，梅花三弄剑入鞘。在他的心里，这三剑足以平江湖。他还有一剑，就是梅花四弄情仇消。这是他的绝杀，置自己于死地而后生。所说，他说，他杀人只用三剑，他准备在必要的时候，用梅花四弄代替三弄。

他在山上最后的一个夜晚，师父讲了争斗的事。师父说，无珍宝而不争珠宝，不是争，而无所争；有珠宝而不争，是自己心上无珠宝，才足为奇。人不污辱你，你不和人争，不是不争，是无争。人污辱你，你不和人争，才是不争。师父说，这是别人的话，可师父想讲给你听。

临下山时，他问师父能不能把短剑给他，他觉得那把剑太好了，其实那一把剑只有半截，并且还有锈，可是那剑在他师父手里却是神奇的。师父没有给他，不是师父舍不得。师父拿出一把木剑，师父说这把剑值三千两银子，如果你不卖的话，它还升值。他不信，于是师父让他拿了剑去集市上卖。谁知真的有人愿掏三千两。他不理解，师父说，这就是珍惜的力量。平常的东西只要珍惜，就是无价的。师父说，珍惜感情也是一样的。当然，师父最后还是把那把剑给了他。师父没有忘记给他上最后一课。

他不相信师父是这样的人。可是他还是怀疑了。在事实没有明确之前，他可以谁都可以怀疑。

三个月过去了，他离开了郁郁，他抚着墓碑，哭了一回。

他去找江南捕快之前，去了鹤园，他想看看那天晚上凌波飞渡的白衣人的下落，那人奇怪的姿势让他好奇。而那时江南捕快在鹤园里，鹤园只剩下白鹤了，陈一笑和林朱不知去向。

 

十一

两个人就这样见面了。

梅小丁说，我来了。卜安笑了，说，你说过你会来的，怎么来了这里？梅小丁说，你怎么来了这里？两人笑一笑，像是心里都明白了似的，却不说破。

梅小丁去了冲天鹤的墓地，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梅小丁看着卜安说，你下了一步准备怎么办？

卜安说，抓梅小丁。梅小丁笑了，我们一起去抓吧。卜安说，他在哪里呢？梅小丁说，他肯定还会出现的。

梅小丁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卜安，卜安也把他知道的一切告诉了梅小丁。梅小丁最后总结了一下，那个人杀了冲天鹤之后谋害了口天吴，只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口天吴掌握着秘密，这个秘密一定和杀冲天鹤的那个人有关，他不想让这个秘密公开。那个人同时还在阻止卜安的调查，用林朱引诱卜安上扬州花船，同时派郁郁毒杀他。那个人的阴谋没有得逞，还暴露了扬州花船的内幕。于是，那个人再一次用梅小丁的名义杀了水龙，转移视线。梅小丁最后说，那个人知道梅小丁迟早会找他的，所以他会放弃扬州花船，隐藏起来。

卜安说，你觉不觉得陈一笑也是一个谜？

梅小丁说，是个谜，不过是你让他换个地方的。卜安笑了一下，很难得。

梅小丁说，水龙提供有线索也很有用，那个人说有三个人要杀他，除了我们，还有我师父。我师父为什么也要杀那个人呢？

卜安说，要是能找到你师父就好了。

梅小丁说，我想去见一见师父。只要找到他，也许口天吴就会说话了。

两个人就在鹤园里分别了。尽管他们有信心把所有的谜团最后都分解开，可现在他们还是没有突破口。

卜安回了扬州府，派了一些捕快装扮成百姓去了码头，他想梅小丁说的是对的，那个人肯定会放弃花船的，只要他们一动肯定就会有新线索的。

三个月过去了，扬州花船依然莺歌燕舞，比以前更繁华了。

梅小丁还没回来。

 

十二

梅小丁真的请来了贺子胡，这时已是深秋了。贺子胡和卜安见了一面，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给口天吴了三颗药，然后就走了，卜安没有问。梅小丁说，十年里我师父一直都是你刚刚见到的样子。卜安说，他不是我在鹤园里见到的那个样子。

口天吴是在第三天清醒的，一醒来就喊着要喝酒。于是，卜安请他和梅小丁去酒楼喝酒，结果喝得大醉。卜安和梅小丁守着他，他们不能让他有任何意外。第一天没有醒来，第二天醒了，可是一句话也不说，第三天说话了，第一句就是，一日饮酒，一日醉酒，一日醒酒，不亦快哉！梅小丁和卜安的精神为之一振。

口天吴说起十几年的一桩旧事。

冲天鹤和千面贺子胡以前是朋友。因为他们是朋友，所以他们的妻子也就成了朋友，两家时常走动，亲如一家。后来就有了问题，贺子胡的夫人喜欢弹琴，而冲天鹤就弹得一手好琴。贺子胡就请冲天鹤教夫人弹琴，他爱他的夫人。

也不是说冲天鹤一开始就有了外心，可时间久了，也可能是他和贺夫人在琴声里成了知音，琴里有了，心里有了，眼里也有了。他们都压抑住了他们的各自的情感，这只是开始。

后来，他们还是相爱了，贺子胡发现时他们在山上，他们让春天的草地倒伏了，他们的身体就有了一些青草的气味。没有一点可以遮掩的东西。

贺子胡看着他们，贺子胡没有急也没有拔剑，就那样看着。贺夫人什么话也没有说，一头撞在石头上。贺子胡看着冲天鹤，冲天鹤举起手，准备击打他的天灵盖。贺子胡缓缓地拿下他的手，对冲天鹤说，别死，林朱才一岁。

冲天鹤想说什么，可贺子胡摆摆手，像是挥走一只苍蝇。

冲天鹤正要走时，贺子胡十岁的儿子贺小宫挥着刀迎了上来，他闭着眼睛等死，可贺小宫的刀没有刺下来，因为贺子胡阻止了他。

贺小宫说，你等着，我要杀你。

冲天鹤回来后，他对夫人讲了那事，他真蠢，他想请夫人原谅他。夫人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就上吊了……

卜安说，你怎么知道的？

口天吴说，冲天鹤对我说的，冲天鹤和我是生死之交。

卜安说，为什么有人对你下手？

口天吴说，是啊。对了，花船李老板也对我说过一回，他问我知不知道这回事。

他为什么要问？卜安问。

口天吴说，那次他对我说了好多扬州旧事，我说我知道，后来他就说冲天鹤那事儿，我说我也知道。他还夸我见多识广哩。

他们的谈话就到这里结束了。

卜安问梅小丁有什么看法，梅小丁说，这事肯定和扬州花船有关，和我师父有关。可我师父为什么要治好口天吴呢，水龙说过，那个人说过要杀他的人中就有我师父，我师父和花船又有什么关系呢？

卜安说，我很想知道贺小宫去了哪里。

梅小丁说，口天吴不是说过他十一二岁就离开了贺子胡下落不明吗？

卜安说，可他总有下落吧？另外，我们还要寻找贺子胡。

梅小丁想他和师父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可是师父从来没有说过这些往事，只是说有一个儿子走失了。

仁慈的师父啊，梅小丁心里说。

 

十三

口天吴说的那个李老板早已不知去向，贺子胡也不知去向。卜安就查封扬州花船的事向州官做了三次汇报，前两次州官不发话，第三次州官说，花船是我们扬州一大景，许多人都是冲着这烟花三月下扬州的。什么？你说那些人的钱没有交给我们，可是你想过没有，他们来了，他们就得消费，我们扬州人就有收入啊。我是个父母官，凡是对百姓有利的事，我就主张。州官说，小卜啊，你还年轻，办你的正事吧。

卜安就退了出来，也许州官说的有道理，可花船的主人是在逼良为娼啊。州官不给他命令，他是不能行动的，况且他的人手也不够。

这样他就闲了下来，梅小丁住在江南客栈里，有时一出去就是半个月，有时一住就是半个月，他说，我们不急，那个人就会急的。他的理由是，扬州花船不是一艘简单的花船，除了那个人的神秘之外，他一定还有背景，有一个支撑它的点。我们得找到这个点，只要毁了这个点，它就倒了。

卜安问他是什么点时，他说，只是一个推断。

转眼就是冬天了。这一日，梅小丁和卜安坐在江南客栈里喝酒，如今卜安喜欢上了酒，不像原来只是思考问题时才喝。

许久卜安的手下来找他，说"那个梅小丁"出现在扬州花船。

船上的女子在他们赶去时，都下船了。那个人真的像极了梅小丁，他正在在船上和人打斗，他使的是梅花三弄！

只不过，他比梅小丁使的还快，他没有追求过程，他要是结果，就是让人伐树一样的死。没有等梅小丁上船，船上的人差不多都死了。他站在船上，说话了。

他的声线很好，他说，所有的女子都回家去，拿好你们的包裹。岸上的公差们，不要上船了。你们马上离开，这条船上已经装上了火药，只要我一点火，一切都完了。

说完这些，他擦亮了火镰，朝船舱一丢，火光一下就起来了，人们射箭一样向后退。火光中，梅小丁看见了他师父的样子，和他十年相伴的那种模样。

梅小丁大喊一声，师父！就要朝上了冲，可是有一种力量让他后退了。师父说，师父对不起你，师父不想再入江湖，只是想借刀杀人。现在师父还你清白。

船炸了，木板掉在江水里，就像下雨。

师父就这样去了，梅小丁跪在江边，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打开了一个女子的包裹，他想看一看师父特别叮嘱的包裹里有什么。他看见了一万两的银票！

每个女子的包裹里都有一万两银票！

这个案子就这样清楚了。尽管还有一些疑点，可是州官还是结案了。这样，梅小丁就告别了卜安走了，说是要浪迹天涯。

卜安问他何时才能再见，梅小丁说该见的时候总会见的。

 

十四

在梅小丁的心里，刚刚发生的是不真实的，所以他得去找一个人，他要证明一件事，那就是那条船的主人就是他师父走失的儿子贺小宫，他才是真的冒充他的那个人，杀冲天鹤的人，杀水龙的人，毒杀他和郁郁的人，谋害口天吴的人。贺小宫也是陈一笑。

这是一场艰难的寻找，他想找到了贺小宫，他不会杀他的，他只是想明白师父为什么要替他顶罪？他想师父一定见了他的儿子，一定有一个理由才让师父做了那个决定。

他以扬州为圆点，开始了他的求证之旅。四个月之后，他就找到了林朱，林朱正抱着孩子喂奶，她坐在干净的石头上，身边是一丛一丛的野花。他没有马上接近她，他怕吓着了她。她住在一片林子中间，这里只有一户人家。

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他准备走了。

陈一笑出现要他身后，陈一笑说，你还是来了？

梅小丁说，我来了，我马上就走。小宫，好自为之。

陈一笑说，我差不多忘记了我的名字叫贺小宫。

梅小丁说，我师父已经为你为孩子死了，他一定怕你的孩子没有爹。

陈一笑说，你不亏是我爹的徒弟。只是我爹失算了，他说你不会来。

梅小丁说，你杀冲天鹤，你为什么要用我的样子？

陈一笑说，我想引出我爹，让他明白我已经为我母亲报仇了。他不杀他，可是我得杀他。因为我说过，我要杀了他。

梅小丁说，你爹不让你杀他？

陈一笑说，我爹是个懦弱的人，他说我母亲死都死了，杀冲天鹤没有什么意义，说人不能复生。可是冲天鹤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母亲为他死了，林朱的母亲因为他死了，可他却活着，他把林朱养大了，按说他可以自己了断的，可他不自己死，只好我来杀了！

梅小丁说，所以我下山之后你一直跟踪我，你看到了我的梅花三弄，并且你学会了。

陈一笑说，你的剑法很好，我很喜欢，杀人都像是在享受。

梅小丁说，你杀了冲天鹤之前，你给口天吴下了毒，你让他精神痴呆，然后你让郁郁毒杀我，是因为你发现你爹和江南捕快正在查这件事，如果我死了，至少你爹不会怀疑是你干的。可是你发现，摇红没有杀我之后，你带着林朱逃走了，因为一个救林朱的人，谁也不会怀疑他会杀了他的父亲。可是你暴露你的武功，同时也暴露了你的身份。你是不是觉得做一个护卫掌管着花船很隐秘？

陈一笑说，要是江南捕快是你的话，也许我早已被抓了起来。而他却劝我离开江湖。

梅小丁说，你错了，他是在试探你，如果不是州官让他结案，他可能比我来得早。我还是接着说，你带着林朱逃到了这里之前，你发现了水龙，于是你杀了他，可是你的花船并没有停下来，还是跟以前一样热闹，这说明，你和扬州府里的人有关系。

陈一笑说，是这样的。不过，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摇红为什么没有杀你，那可是她主动要求去办这件事的！

梅小丁说，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可你还是杀了她。

陈一笑说，是你杀了她。如果她杀了你，她就会得到解药。

梅小丁说，我们放下这个话题，你怎么学会了易容？谁又教会了你这么好的武功？

陈一笑说，我走时偷走到我爹的宝贝，三本书，一本关于武功一本关于易容的一本关于下毒和解毒的。

梅小丁说，当我师父为口天吴解毒之后才明白是你下的毒，也许你的手法和他的一样。于是他找到了你，可是他发现林朱已经怀孕了。他发现你因为林朱改变了自己。做为一个父亲，他希望你从此过上世俗的生活。于是，他决定替你了结了所有的事，并让你把财产拿了出来。你爱林朱吗？如果你爱林朱你为什么还要同时在船底和别的女人厮混？

陈一笑说，是这样的，我杀了她爹之后，她出来时一下就让我喜欢上了，这么多年，我有扬州花船，那里的姑娘都是我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发现有一个女子像她那样清纯那样一尘不染。还有，我和她在一起，我有一种报复的快乐，至于别的女人，我说过花船上的女人都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我爹是来了，本来他是杀气腾腾来的，在他眼里我是个不肖子孙，他特别不喜欢我冒充你杀人，说这是对你的侮辱。

梅小丁说，你再换个地方吧，可能过不了多久，卜安就来了。说完他准备走，可陈一笑拦住了他，陈一笑说，你是个聪明的人，我不想让你走了，我要把你留在我的身边。因为你说过，你只用三剑，如果用了四剑，你就会留下来的。现在还算数吗？

梅小丁说，当然。可是你为什么要留下我？

 

 

十五

陈一笑和梅小丁约好了时间地点，他们不想让林朱看见打斗。时间是明天上午，地点在后山上。陈一笑说，不好意思，暂时不能让你去我家里。梅小丁笑了，说，可能明天我会去的。陈一笑说，一切都会明日见分晓。

梅小丁在找陈一笑时已经决定了不杀他，现在看起来他得改变主意了。因为他看见陈一笑脸上的杀气，也许他觉得他父亲都已经死了，他还来找他，就是不放过他。也许他觉得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他不放心。

这样想时，梅小丁很不安，也很为难。可他已经同意了明天比试，他不能逃走。

天很快就亮了。

梅小丁没有想到的是，陈一笑出现的时候，他手里多一个面罩，他朝脸上一抹，他一下就变成了梅小丁。陈一笑说，我们这样比试是不是很有意思？梅小丁说，很有新意，莫非你也要用梅花三弄？陈一笑说，不行吗？

梅小丁明白了，陈一笑要用他的武功对他的武功，这样就是一个平手，他就能留下他，或者他想怎么他就怎么他。梅小丁犯了一个错误，这叫自相矛盾。

陈一笑说，要是我死了的话，请你不要告诉林朱，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梅小丁说，我们只是点到为止。陈一笑说，可是剑不长眼睛。梅小丁说，那好，我答应你。

陈一笑说，要是你死了，你有什么遗愿？

梅小丁想了想说，没有。要是我死了，你是不是要对林朱说，你为她的父亲报了仇？

陈一笑说，我一定会的。

他们出剑了。

第一剑剑法相同，梅花一弄大雪飘。剑如雪花飞扬，可是两人能刺不出去，各自收了。

第二剑就不同了，陈一笑用了师父剑法中最精妙的一招。而梅小丁没有变，依然是他的第二剑，梅花二弄平地起。梅小丁的胸前有了一点血，他知道那只是划破了皮。看来陈一笑找到了破他剑招的法子。

陈一笑说，梅小丁，我不想杀你，你什么都清楚了，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揭开这个谜底？江湖很大，我父亲已经为你洗了冤屈，你为什么还要来？

梅小丁说，除了证明我的推论之外，我想看看林朱。

陈一笑说，你想告诉她，她爱上的是他的杀父仇人？

梅小丁说，不，我只想看看她。

陈一笑说，你喜欢她？

梅小丁说，她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

说话没有影响他们的剑。第三剑，陈一笑的剑变成了剑阵，梅小丁从来没有见过剑可以舞成这样快这样铺天盖地，梅小丁还是使他的第三剑，梅花三弄剑入鞘。陈一笑的剑直抵他的咽喉，他说我已经输了。可是陈一笑并没有罢手，陈一笑说你的第三剑还没有使完。可此时梅小丁已经不能使剑了，他说，我已经输了，我遵守诺言。他想陈一笑会撤剑的，可是陈一笑的剑，冰凉的剑已经深入他的皮肤了。他想陈一笑要杀他的。这时他使出了第四剑，那是他的绝杀。这就是他说他三剑杀人的秘密，梅花四弄情仇消。他的身体向后倒，剑如惊涛，直奔贺小宫的胸，而他的胸同时暴露在陈一笑的剑下。这一招在于拚命，在于同归于尽，正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要义。这时谁想要活，谁必死。贺小宫在倒下的一瞬间，说了一句话，你变了招。

梅小丁说，我最后一招了。

陈一笑说，好招。头一歪，死了。他的胸膛上有三朵漂亮的梅花。

梅小丁呆呆站着，显得很孤独。他觉得他对不起师父，师父已经为他死了。可如果让他选择死在陈一笑的剑下，他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所以他还是求生了。

林朱出现了，她喊：一笑，吃饭了。她的声音很好听，她一声接一声地喊着，直到出现在梅小丁面前。

一个小小的婴孩在她的怀里。她看看站着的梅小丁，又看看躺在地上的梅小丁，显然她吃惊了。

林朱走向了死在地上的梅小丁，她看着他。

他是谁？林朱头也不抬地问，为什么他穿着我丈夫的衣服？

梅小丁说，他是陈一笑，你的丈夫。

林朱说，你杀了他？

梅小丁说，不是我非要杀他的。

梅小丁说，从此之后，我就随着你。你是我的主人。因为我用了第四剑，因为我说过的。

林朱说，我不要你随我，你走，你说过没说过，我并不知道，况且这里发生的一切也没有人知道，这里没有江湖。

梅小丁说，我说过，从此你就是我的主人，因为我杀了陈一笑。江湖是自己的江湖，你不要随着你，就是没有人知道，我还是成了一个说话不能算数的人。那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梅小丁的剑指着自己。

林朱叹息了一声说，你不说话，永远也不要说话，那你就呆在我身边。梅小丁点了点头。林朱接着又问，是你杀了我的父亲，然后又杀了我的丈夫？

梅小丁没有说话，在一分钟之前林朱让他不要说话的，他也没有摇头。他默认了。

林朱说，那你是来赎罪的？梅小丁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很奇怪，陈一笑死了，林朱为什么不流眼泪。

 

十六

林朱让梅小丁山担了两桶山泉水。然后她让梅小丁抱着孩子，她半跪那里，轻轻擦拭着陈一笑的脸，她让陈一笑露出了本来面目。做完这一切之后，她从梅小丁怀里接过孩子，她说，梅小丁，葬了他。

梅小丁小心翼翼让陈一笑入土为安了。当泥土慢慢地覆盖了陈一笑时，他的泪水流了出来。他想，如果他死在陈一笑的剑下，也许林朱和陈一笑会过着幸福的生活。

梅小丁在林朱的茅屋旁边搭了一间房子，平日里砍柴烧水。有时，如果林朱忙了，她会让梅小丁抱抱孩子。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

林朱做好了饭，也不唤他。他吃完饭，自己去山泉边洗了碗。他这样做，林朱没有反对。

陈一笑死后不久，卜安来了，他带了一瓶好酒给他，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什么表情，卜安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因为他们要树林里碰上的，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他一直看着卜安的背影远去。

他不知道卜安把林朱画的那幅梅小丁的肖像还给了她。

林朱的孩子慢慢长大了，会喊妈妈了，会到处跑了。他便牵着孩子一起放羊，孩子老是看着他，问叔叔怎么不说话？他不说话。孩子说叔叔你是哑巴？他也不说话。孩子从来没有问过他的父亲，这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林朱从来没有对孩子说过父亲这个词，同时也说明，林朱让孩子管他叫叔叔。

梅小丁做了一些土坯，盖了三间房子，然后开了几块荒地种上粮食蔬菜。三个人的日子过得行云流水。

一晃三年时间过去了，林朱说想回到鹤园里去。林朱说，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里，恩怨都了结了。

要走之前，林朱在陈一笑的墓前点燃松枝，她让孩子跪下来磕头。孩子说什么也不跪，孩子说他是谁啊？林朱没有说，也就不在要求孩子。

鹤园因为很久没有人居住荒芜了，只是后山上的白鹤依然飞翔。于是，杂草让梅小丁清理了差不多一个多月。

一个月之后，鹤园爽爽朗朗。

林朱说对孩子说，喊你叔叔吃饭。说喊你叔叔喝水。孩子就扯着嗓子喊了，可他没有应声。

林朱不直接和他说话，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十七

林朱是个漂亮的女人，林朱是个妩媚的女人，林朱是个音乐的女人。梅小丁这样想时，他就想郁郁。他想郁郁的坟上的草也许已经深过膝盖，也许要添些土，想着郁郁，他却想不清郁郁是怎么一点一点长大的，他也不清楚郁郁是怎么和陈一笑在一起的。可是郁郁等着他，见他一面，爱他一回，然后为他去死。

这样想时他眼里就有泪，可他不让它流下来，就那样在眼里转着。

他有时也想师父，也许他真的不该找陈一笑，很多夜里他问自己难道说真的就是为了证明一个他的答案是对的？他想是对的，他有一种好奇心。可是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呢？他对陈一笑说过，他想看看林朱。是的，他想看看林朱，一个单纯的女子美丽的女子陷在爱情中间，陷在情仇中间，他觉得那不是不正常的。可是他从开始就没有准备告诉林朱真相啊，就像陈一笑问他为什么要来？他为什么又不走？其实他可以告诉林朱那个爱你的人杀了你的父亲，然后仗剑天下。可是他留了下来，做一个哑巴。

他和林朱在一起生活了几年？扳着指头算了一算，差不多四年了。因为林朱的孩子快五岁了。回到鹤园之后，他就成了园丁。鹤园里春有牡丹夏有荷，秋有菊花冬有梅。林朱喜欢花，梅小丁也喜欢花，只是他喜欢在心里。花是一种语言，他们在看花时，有时眼神就碰到了一块，可梅小丁总会让目光逃离。

第五年的冬天，林朱给梅小丁做了一套棉衣，这让梅小丁很意外。可他并没有穿，有天林朱说，你穿上吧。梅小丁在做一把木剑，他要给林朱的孩子，他愣了一下，看看四周没人，才确信林朱是对他说话。林朱接着说，别教孩子弄剑。他就停下了活计。

二月初十，林朱照例要去给父亲烧纸钱。做好的饭菜装在食盒里，她让梅小丁提着，她自己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提出香纸。远远地看，就像一家三口。林朱跪在父亲的坟前，摆好饭菜，然后烧纸。她不说话，默默地做着这一切。

梅小丁站在坟前，看着远处。孩子在远处，他还不懂事。折了好多好多的迎春花回来，梅小丁就编一个金黄的花环挂在他的脖子上。孩子很高兴，孩子说，梅叔叔，你说话。梅小丁看着孩子，抚摸着他的头。

夏天很快就来了，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林朱在鹤园溪里洗澡，她忘情地陶醉于水。她只穿了一个红肚兜。梅小丁不是故意的，每天夜里他都睡得很迟，他在园里走走，这时他就成了护卫。他看见了林朱，并且他惊叹了一声，啊。林朱看着他，他连忙低下了头。可是就是那一眼，他看见林朱眼里有火一样的东西燃着。

他回到了家，他怎么也睡不着。夜里，他爬了起来，沐浴在月光里。可是月光的清凉抵不住心的热，他用一把小刀，那是他准备给林朱孩子的，在他胸前比划着梅花三弄。他想，这样他的精神就会集中了。

可是他的耳朵分明听见林朱的气息。是的，他看见了林朱，她站在月光里，她还是穿着红肚兜，她看着他舞，后来她的手里就多一把胡琴，梅花三弄的曲子像是翅膀，在梅小丁的心上张开了又合上，张开了又合上。

许久，他听见林朱说，你的梅花三弄比起陈一笑的善良一些。

梅小丁听见了她的话，他想她是明白是谁杀了她父亲的。可就在这时，他的剑在他胸上画出了第三朵梅花！

他倒下去的动作很缓慢，像是等着林朱来扶他。是的，林朱是过来扶他了，他就倒在林珠柔软的怀里。

林朱说，梅小丁，你不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知道，我早都对你说，你可以开口说话了。你不知道，我知道陈一笑杀了我的父亲，是他装成你的样子。可是我知道的太迟了，我们已经有了孩子。我故意说成是你，因为陈一笑毕竟是孩子的爹啊。你不知道，卜安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你不知道，我是慢慢地喜欢上了你……

林朱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是她也没有挽留住梅小丁，谁也不能挽留梅小丁。

梅小丁没有说一句话，他胸口的梅花一会儿就艳丽了。

林朱的孩子在第二天起来看见梅小丁时，奇怪地问林朱，妈妈，叔叔怎么睡着了还在笑？

林朱想了一想，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眼泪一下就盈了眼，跟着就是一脸。

她想是谁谋杀了梅小丁？他绝对不是自杀的。可他分明又是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