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他说过，希望他们欢爱过后他至少一天不换衣服，她说这样就可以保留她的气息。她是这样说的，我要你以一种方式感觉到我的存在，而不是像脱掉衣服随手一丢……

文/南在南方

1

左小朵半醒时伸手揽了一下，接着又摸了一下，空的，立刻就醒了，她在心里热烈地咒骂顾坚，掉一块埙石砸死他，阳光像箭一样射死他，时光像水冲死他。咒着咒着自己掩了嘴巴，她舍不得，就算是这般的不可能的死法，也舍不得。

她很生气，就算她睡着了，他也应该跟她告别，就算再依恋，她不会阻挡，可是她不喜欢他穿了衣服悄悄地遛了。

她半躺半依着，陷在桔红的灯阴里，她的眼睛突然停在墙上的日历上，死死地盯着，她差不多两个月没有在日历上划那个特殊的记号了。她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再一次确认了，就扳起手指，扳完手指她那蒙娜丽莎一般的脸有点变形，怎么可能？但是她把手伸向了小腹，按了按，那里，平坦结实。接着她跳起来，不停地跳，直到累趴在床上。

离上次月信已经五十天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睡意已经就散了，就那样坐着等天亮，那些时间她在想怎么办，她想像了据说冰冷的器具与身体接触的恐惧……

她冲下楼，直奔药店。药店那位慈祥的大妈正在努力把眼睛揉醒，听她说要早孕试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嘴里嘟囔着，只见过买毓婷的，没见过一大早来买早孕试纸的。

她管不了那么多，拿了试纸就朝家里跑。

等待试纸出结果，好像等待一场裁决一样，虚弱无力，她闭着眼睛许久不肯睁开。

当然还是看了，那张小小的纸本通体蓝色，没有出现说明书上说的那种色带！眼泪忽然涌了出来，好像劫后余生。

她把那个纸本夹在纸一本书里，她觉得它不止是一种纪念，还是一种体验。然后她对着镜子朝自己做了一个鬼脸，她笑了，她说，左小朵我喜欢死你了。接着又是一句，自恋狂。后一句是顾坚的语气。

几个小时前对顾坚的怨消散了，她想她还是喜欢他的。去上班的路上，接到顾坚的电话，说是办公楼下面的小巷子里，等她一起吃早餐。她的嘴角多了很多笑意，好像他就在她眼前一样。

顾坚坐在那里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慈眉善目地笑了，特傻。他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两碗白粥，她喜欢的。

喝一口粥，看一眼。看一眼，喝一口粥。明目张胆地亲昵。

忽然她笑意盈盈的脸像让风刮了似的。顾坚赶紧道歉，说是看着她睡得很香甜很满足不忍吵醒了她，说是走之前压了被角的。以前他说上几句，她就会开颜的，可是这次直到喝完粥，她都不理不睬的。

她自个走了，摇罢着迷人的腰肢。顾坚咧着嘴苦笑了，这个小丫子片子。

2

左小朵确实生气了，因为他的衬衣。她跟他说过，希望他们欢爱过后他至少一天不换衣服，她说这样就可以保留她的气息。她是这样说的，我要你以一种方式感觉到我的存在，而不是像脱掉衣服随手一丢。他在同意的同时，夸了她知性之后又夸感性。可是他昨夜缠绵时他穿的是灰衬衣，早上却换成了白衬衣。

她想像了他换衣服的过程，可能他爱人把衬衣放在他的床头，可能看见他爱人准备洗衣服，可能……她强行让自己的思维没有沿着这个方向想下去，她不喜欢想像他的家庭生活。

就在那时她忽然灵机一动，她想起今天清晨那个试纸，那个试纸可以试出她是否怀孕，还能试出什么呢？

一年前，她爱上了顾坚，不是因为失恋，不是因为从小缺少父爱，可他就是喜欢上了这个中年男子，她喜欢叫他老男人。

她锋芒初露地跟他说，我恐怕爱上你了。他认真地看着我说，知道什么叫不知死活吗？

她说我都想好了，我就是喜欢你。他哈哈大笑说，瞧那小丫头德行，你好好的，你爱我做什么？她的眼泪缓缓落下，她说，你是一个劫，我没有办法，我晚上老是睡不着睡着了老醒来我分分秒秒都在惦记着一个混蛋。他保持笑容叹息一声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

她嘤嘤地哭，他吃吃地笑。她实在忍不住冲过去想踹他，结果风扫落叶似的把他卷在怀里……

想起那一幕，一幕的笑，哭，像姻缘一般，可是她明白她和他离姻缘很远，就算她从他眼里看到了那么多的向往，和迷恋。他要回家，10点钟之前必须回家，有一回她藏起了他的衣服，她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可怕的愤怒，他说如果她不给他衣服，他会裸奔着回家。

她把衣服拿给他，帮他穿上，说对不起。他一离开，她扑在床上呕心沥血地哭泣，她在心里说了一万遍就此罢了。但是她接到他的电话，坚硬的心如同松了手的井绳，只能猛烈地下坠，直到最柔和的地方……她放不下。

她把心思收了回来，集中在那张试纸上。她想一个问题如果那张试纸有色带呢，如果她告诉顾坚她怀孕了，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会像电视剧里的男人一样说是谁的吗？他会像电视剧里的男人一样跪在她的面前求她，表白他是爱她的，等她做掉之后，决然离开吗？

她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她想这个问题也是一张试纸。

快下班时，她在电话里跟顾坚说，想他来一会儿，她有事跟他说。

3

顾坚定定地看着左小朵，好像只有这样能看出来真伪来。左小朵低垂着双睑，看着脚面，有点入戏。房间安静得让人着急，左小朵还是忍不住了，她说，那个试纸在书里夹着呢，她朝书架指了指。可顾坚还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她感觉到了他正在起着变化，她不敢看他，怕看着他痛苦，怕心一软跟他说是骗他的。她好像听见眼泪流过脸颊的声音，事实这并不可能，但她听到了他掩在喉咙里的哭泣。

他抱住了她，他说他是多么喜悦。她说，是不是因为你还有这个能力？他不接她的话，只是将头深深埋在她的膝间。他说，我们有孩子了。他说，求求你，让他成长……

他的表现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想，他是爱她的。她差点就要把真相告诉他，她再一次忍住了，她想看看他下一步怎么做。

她等待着，可几天下来，顾坚并没有别的表示，除了来时带一束花，或者安静地呆在厨房里给她煲鸡汤。他没有说将来的事情。

虽然她等待着，但她也不问他，他想他总会有个说法的。

她想起有一回她问他，他们是什么关系时，他笑说是男女关系。她有些生气，她说，男女关系放在原来就破鞋关系，我们是吗？我们不是，我们是爱情关系。

她想他们就是爱情关系，他有婚姻，但并不影响他爱着。她爱得纯粹，她有房子有职业，她不花他的钱，她只是爱他。时常约会，大多在白天，有时也在晚上，但是他始终坚持10点之前回家，她给他准备的一只牙刷，他没有用过一次。在一起，一分一钞都是珍贵的……

左小朵好像迷上了测试，从某程度说怀孕是个证明，她不想要挟他，只要他好好爱她。可南在南方在小说里说，爱情本身就是一种要挟。事实上也是这样的。

就像她在月事姗姗来临的那三天，她坚决不和他见面。她想要他对于这件事的一个答案，他的标准答案。

4

左小朵一向感觉良好，对爱情更是这样。她想她爱顾坚，与别人无关。她不问顾坚和妻子如何相识如何相恋如何相处，她觉得她可以从他的眼里看到的，可以从他身上得到爱，和答案。顾坚呢，也从来不说他的婚姻，就像他为什么一定要在10点之前回去这个一定得解释的问题，他不说一字，好像天经地义。

两个星期过去了，顾坚依然没有说有了孩子之后怎么办，于是，她和他吃饭时突然发了恶心。掩着嘴巴跑向卫生间，一会儿之后就是很响的冲水声。

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忧心和不安，他叹气。

她说如果他为难了，她会自己想办法的。

他说，不，你不觉得那是一场谋杀吗？语气非常的严峻，悲悯。他又说，给我一些时间。

她点点头，伸手与他握了。将在手指切在他的动脉上，像郎中那样。他说，人有病天知否？她不接话，和他吻了，他好像没有心情，浅尝辄止……

不久的一个晚上，她突然接到顾坚的电话，但说话的却不是顾坚本人。那人说这个人喝多了，睡在公园的草坪上。她立刻下楼，飞车而去。

顾坚喝得人事不醒，当她跟出租车司机把弄进车里时，他清楚地说出他家的位置，然后就一言不发，面条似的睡着。

车停在他家的那个小区门口，司机又帮忙把他朝地上弄，这时走过来一个女人，她喊顾坚的名字。

左小朵一下就知道她是谁了，她对左小朵说好啊，谢谢你啊。左小朵说，我也是接到电话才来的。她说，我接到了电话，可我一下出不了门。

左小朵准备离开，可顾坚瘫坐在地上，那个女人怎么也扶不住他。于是左小朵伸出手，两个人女人一边一个架起他。

让他平躺在沙发上之后，左小朵说了再见，女人要她洗洗手，她随着她走进洗手间，她看见了牙刷，一个杯子里的两支牙刷，那刻她的心疼了一下。

从洗手里出来，她看见奇怪的场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蹲在顾坚的面前，不停地喊着爸爸，你抱我睡觉觉。

就是这两句话的简单重复。女人叫孩子的名字，齐，叫阿姨。小女孩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脸上挂着泪珠，像个两岁的婴孩。

她的眼里有疑问，女人说，孩子智力……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儿说，齐只要她爸爸才肯睡觉……

她告辞了，女人不停地说，谢谢。从始至终没有问一句她是谁。

5

左小朵明白了顾坚的生活非她能想像的。她无法改变。那天晚上，她明白了。她想他有他的人生。

她跟顾坚说回家吧。她还是哭了。她说，也不光是小姑娘要爸爸。她认真地跟他道歉，她说试纸只是一个玩笑，她从书里拿出那个试纸，已经褪色了。

他叹息了一句，走了。

左小朵在洗手间里，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发现右眼的泪水先流下来。然后她拿起那支为他准备的牙刷，放在自己嘴里，不要牙膏，就那样，一下一下，直到嘴里甜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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