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失眠
文/南在南方
1
失眠是可耻的，但与朱小妮无关。
朱小妮在夜里深深地醒着，她数羊，从一只，数到一百，一千，一万，她依然清醒。
而那个夜晚，如同羊在夜里的反刍，每一根草都有可能再次回到嘴里二次消化，而那个夜晚的细节却一次又一次涌在脑子里，成了一个魔。
朱小妮的眼圈因为失眠，渐渐有一些黑夜的颜色。很久之前林一棵说，她的眼睛像湖水，而她的黛青的眼影就像湖边的柳烟，柳叶一样的一周，让眼波盈盈的，但从不流失。
很久之前林一棵对朱小妮说，爱情要开个好头。
很久之前林一棵对朱小妮说，我的怀抱，是你一生最安全的，但可能不能停靠的部位。
说是很久之前，很久有多久？仿佛就在昨天，其实已经远到天边水尽处了。但林一棵的每一句话朱小妮都记得，她觉得他是神，是用来敬畏的，不是用来的爱的。
可是朱小妮分明是隐隐约约地表达了爱意，因为节制，因为拖泥带水，而动人。林一棵说，不能啊，小姑娘。说完，朗朗而笑。
朱小妮在他的笑声羞成一朵花。她喜欢他喊她小姑娘。
她一念之间就成了一个怀春的女孩，嘴角的笑意，时浓，时淡。像一幅旧旧的水墨画。
她承认某些的夜里，思念像因缺氧而张着嘴巴的小鱼，无边无漫地窜来窜去。想起古诗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看似平淡，却是传神极了。
她想像他那因为吸烟而有淡淡的黄，淡淡的香的手指，穿过她的黑发，捧起她苹果一般的脸，凝视，亲吻。她想，那种传说的美妙幸福会像光的速度一样击中她，也许她会唱歌，或者哭泣。
但是，她没有想过，他会在她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突然夺取她。
那个夜晚出人意料地来临，一个冬夜。
她不信，是因为寒冷，因为黑，因为酒，因为她的妩媚。她不信。她只相信，那是一个预谋。
所有可能犯错误的因素，为什么会集中这样一个夜晚？
不是预谋，又是什么？
现在她依然记得他的话，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恨。爱和恨，都可以让一个人思路清晰，毫发毕现。
2
没有人能帮朱小妮解决这个结，在此之前，她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从冬天到冬天，她解开了第一个结，她把林一棵的行为消解到夺取，然后停在那里，像一个蜘蛛或者别的虫子，因为突然而来的一滴松脂粘住了，最后包裹起来，成了一种叫琥珀的东西，成了时光的囚徒。她无法解开，有些时候，她双手掩面，摊开手，指缝潮湿。
其实解开第一个结也不是朱小妮一人之力，两个人帮了她。一个是刘阳，从大四起到现在一直没有远离她的男子。一个叫罗马向右，她和他在QQ认识，她在QQ上叫天堂向左。一左一右，他们都说是缘分。聊了很久，有夜她问他多大了，他说应该问您老高寿，说六十有二，一个退了休的教授。
这是她和他之间第一次问询，朱小妮在QQ上向来都是英雄不问来路的。
很多个夜晚，他说一些陈年的往事，说1947年的春天，他在旧旧的阳光里奔跑，赤着脚，路上开满了小小的野花，有蓝的，有紫的，这样一路跑下来，回到家里，妈总要嗅一嗅他的脚丫子，说，真香。
而她呢，分明是花团锦簇的年纪，却要说一幻灭无常的话。这样，常常是他不明就里地劝，像是拳击在棉花上，苍白无力。
她看着他话的一行一行地闪烁而出，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那个泪雨纷飞的表情符号一次又一次给他。每次说再见的时候，她都会说，对不起，不该把不开心给传染给他。有一天，她对他说，你是我的精神义父。他接受了这个称呼。
她决定把自己的事告诉他。
她告诉他她曾遭人轻薄，她选择了轻薄这个词。他沉默良久说，孩子，那不是你的错。就像一个人好好地走在路上，一辆车朝他撞来，发生了车祸。他受伤了，但是他活了下来，每个人都为他庆幸，因为他活了下来，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呢？
这是朱小妮第一次听人这样引伸着说，很有道理，世上有很多道理都是讲给别人听的，临到自己却毫无用处，就像在一颗心上，有矛，有盾，刺入，抵挡，落下的只是伤口。
那时，她正在实施着她的报复行动，她除了要让林一棵永世背着那个让人不耻的罪名之外，她要让林一棵一生不得安宁。
她问他轻薄她的人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而这个问题让他沉默良久，最后也没有回答她。
她想，他并不知道她和林一棵之间到底发生什么，而她还没有准备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黑夜过去了，朱小妮在那个早晨醒来，在林一棵的怀里，她立刻明白了什么。她哭，撕心，裂肺。林一棵呆呆地看着她，他试着要把她搂在怀里，她不许，后来她把他的手臂放在嘴里，死死地咬，他不动，由她。
这期间，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我离婚了。
朱小妮寒到骨里的冷笑，那又怎样？强奸犯。
这句话让林一棵脸如死灰，这显然是一句有威力的话，也许这句话是摧毁这个自视甚高的男人的利器。于是，她把那句话重复了无数遍。
朱小妮收拾好了自己似笑非笑地看着林一颗，他像一个刚刚丧母的孩子，朱小妮说，你要永远记着你的身份，滚，你给我滚。
朱小妮突然想起什么，从手袋里掏出一本书，一本选录了朱小妮一首诗的诗集，一页一页地撕，油墨的香四散开来，"处女的芬芳如同昙花在你熟睡时风靡"，朱小妮一直记得这句诗，她以为这句，是她所有诗中最好的一句。
后来的一个晚上，朱小妮还是把这些告诉了罗马向右。
他说，孩子啊，这不是你定义的那个词，那是夺取。就像你手里有一个苹果，也不能肯定地说你不会给他，但他硬是从你手里夺去了。
朱小妮说，古人如果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就到山里去找个树，然后在树上挖一个洞，他对着树洞把秘密说完，然后用泥把树洞封了，那个秘密就留下了。
罗马向右说，我就是那个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