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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林荫道

住进来的时候，小区处于深巷的尽头，有长长的林荫道。林荫道两边的法国梧桐一株比一株浓密，春天紫色的桐花在风里“叮”的一声落地，夏天阳光穿过绿叶馈赠街道光阴的豹斑，秋天落叶如金箔萎地，高跟鞋踩上去发出蛇儿穿越草丛的声息，冬天枝条赤裸，以一种浴后祈求拥抱的情人的手臂姿态伸展至天空。深巷的景色，随着季节的变更而变更，成为都市里小小的自然景观。人行走在里面，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植物与我们共生共存，来自于祖先们遗传下来的经验。

闲来无事，漫步在这枝条搭成穹顶的深巷，她会有一种行走在开放的洞穴的愉悦感。之所以开放，是因树间适当的距离，使人能看到墙壁、房屋、楼顶、天空。之所以洞穴，是因巷子很长，梧桐的枝叶又密，搭成了天然的绿色廊拱。这是一条属于慢的巷子，适合慢慢的走，慢慢的看，慢慢的思索。这是她这样的人的街巷与教堂，朝圣无有尽头，冥想就是最为轻捷便于携带的转经筒。有时候会有骑自行车的人带来意外的乡土音乐，链条乱响的车子以杂乱的节奏给秦人特有的嗓子伴奏，听上去奇异的和谐，他们歌谣般招揽生意：修雨伞啰磨剪刀……

她从未预想林荫道要变为一条南北链接的马路，就若她从未预想有一些意外在命运的拐角处等她。梧桐树在一夜间砍伐而尽。柏油马路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烁着赤裸裸的现代光芒，两边路灯以替代者的姿态林立，斑马线以自然已死的白色条纹铭写在路面上，宛若题写给梧桐树们的墓志铭。再也看不到光与阴的豹斑，再也听不到高跟鞋踩在落叶上的唏嘘，甚至人们再也不能如旧日般亲密无间。地震时，小区里多半人在林荫道下扎帐篷。平时很少往来的人们，从一个帐篷到一个帐篷的分享防震知识、茶水、咖啡以及道听途说的故事。孩子们则在分享糖果、树下的虫子、蚂蚁的洞穴、一片早衰的叶子、一块剥落的树皮，他们从梧桐树遗落下来的残骸来获得关于树木关于自然的知识。灾难唯一的好处，是使得平日远离的人们彼此靠近。那几天，一种久违了田园风格族群意识，在林荫道下香薰般悄悄弥漫。

如今，寂夜里车声频频传来，轮胎滑过路面，如一只巨大的怪兽在呼吸，发出肺部受伤直至撕裂的噪音。现代性无孔不入，它甚至容纳不下一条普通的适于冥想的林荫道。没有长巷可供徘徊，只好处于斗室阅读。只是有的时候，读着读着，那巷子，那梧桐，会镜头般的在书页上展现。她知道，它们的灵魂回来了，它们的灵魂银子般融进她精神的暗室，并冲洗着她记忆的底片。是的，她不拥有任何一张关于林荫道的视觉影像，就如她没有和深爱的人合照过任何一张照片。但，一切早已融进她的脑细胞，甚至融进她的面容与瞳仁。有次，她在镜子里蓦然看到，她的右眼里是一条梧桐树构筑的教堂长廊，左眼里却是与所爱相遇的瞬间他亲吻她时不朽而惊喜的容颜。

图片来自互联网作者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