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崇山峻岭上的眺望
(2013-06-19 18: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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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在我的童年时代,父老乡亲们进县城是一件大事。进城去,一般是去购买季节性极强的种苗,然后就是置办年货,平时几乎不太可能进城去。就这二件事,也有人家常常托亲近要好的同村人捎带,自己不进城了。或者呢,到邻近的供销社里去买点算了。村里的洪仁大妈,一辈就进过一次城,回村里后逢人就说城里怎么样,怎么样。村里人问她城里怎么样,她就讲房子怎么样密,街怎么样宽,店铺怎么样大,人怎么样挤。村里进城次数相对多的人听了,就笑了。总结洪仁大妈的描述,她只是到过城南的南货店。城南的南货店是当时县城最大的,干果、水产、农具、百货,门类很全。但是,城南的南货店就在环城南路的边上,也就是说,洪仁大妈一辈子进了趟县城,她只是擦了个县城的边。
在我的记忆中,邻近的供销社有姚宫、章家贩、郎哥三家,章家贩离我村最近,也就五里地,用父亲的话是“拔脚便到”。郎哥也近,刚好十里地。姚宫就远了,有十五里地。它是本乡设的供销社,买卖什么东西不会有限止。肥田粪(化肥)是一定要到姚宫买的。烟叶也必须挑到这儿来卖。我上高中时,才可以随便买卖。父母是农家好手,种的庄稼隔垄就与别人家不同。然而,在那个年代,最好的庄稼只能勉强管够我们一家人的肚子,一家的开销总是捉襟见肘,所以,父亲常常出外去修马路。这挑化肥的重担就落在母亲与大姐身上。一袋化肥,一百斤,分成两半,母亲就挑回家来。大姐十四岁的时候,也能象母亲一样挑回一百斤化肥了。三十几年过去了,每当回老家云,姚宫到村子十五里地的每一寸路途中,她们的身影从来没有被岁月磨灭,深深地烙在的我心里。
我不能准确的记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看马路的。我老家的村子四面环山,村子就座落在半山腰中。下依山,这个村名就有下面还是山的意思,村后的山叫后门山,村前叫大坪头,东面叫高头。北面有座山叫高坪头。听山名就知道它们的形象,又高,又大。去大坪头,能看见通到章家贩的一段马路。这儿我去得很少,虽然能看见弯来拐去很长的马路,马路上几乎一年里看不到几辆汽车。章家贩村的拖拉机倒是常常“突突突”横冲直撞地来来去去,看多了兴趣就索然了。去高头,能看见通向县城的新回公路约二百米的马路。这儿我去得最多了,不仅我去,我们村子里的小伙伴们都喜欢去。这是县城通向回山乡的主干道,每天有三班班车,早班车,晏班车,夜班车。货车也多。最兴奋是看班车交会,看它们卷起浑黄的沙尘,蓝白色相间的汽车似两颗流星向对方冲击而去,然后在尖叫声中神奇地分离,再扬长而去,简直让我们看得目瞪口呆。看自行车与汽车交会则让我们担心,担心骑车人被汽车的风带倒,或者被浑黄的沙尘席卷而去,无法生还。相对于从来没有触摸过的汽车,自行车我们是摸到过的,那清脆的铃声让我着迷,骑车人简直让我崇拜。北面的高坪头与后门山上,看不到什么马路,但是,在天晴的日子,向西北方向极目而去,遥遥地能隐约看见无数的房子,听见似有似无的嘈杂声。
父亲说,那儿是县城。
仍然无法准确记忆的一个夏晚,村里与父亲最要好的朋友似乎与父亲探讨着未来,他告诫父亲不要把自己弄得太苦,一个儿子总要带在身边干农活的,父亲说:“就是太公的坟头没人上,三个儿子有本事出去,我全放出去!”。我很惊奇于自己为什么能那么清晰地记忆这一样句话,这句话在当时我很是似懂非懂的样子。有这样的父亲,我能优先于两个姐姐先进城的资格是明显的。我仍然不能告诉读者,我几岁第一次进的城。然而,周而能复始的季节让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深秋的凌晨,父母给我准备了一担花生,我进城了。
在我写《进城去》的时候,我已经洞悉了父亲的心思,我在崇山峻岭上眺望县城,父亲则在我的身上眺望未来。父亲走南闯北地修马路,他最知道马路的对人生与生活的含义。我在小说里几乎忽略了这些背景,这让我深深地不安。我是多么的胆怯呀,我写到了姐姐的哭声,却不敢深入去写为什么?我怕读者坚定地认为父亲的决定是重男轻女的老思想,而大姐在家里完全是一个大劳力。我写到了父亲在四洲堂里的祈祷,却又欲盖弥彰。我甚至于惭愧于母亲在四洲堂前给我擦汗水。那天,当我在构思中回想起母亲切猪头肉春饼时情景,我哭了,哭得很伤心,两行热泪怎么也止不住。汹涌的回忆里,懂事、委屈的大姐与二姐,勤劳、奔波的父母亲,小时候那艰苦的日子里的食物,它们都在江南。母亲在江南的山水里沉睡,父亲,父亲应该是好心情的,两个姐姐,她们都好。我是被柔情触动,它似一把尖刀插在我的心上,在北京,在南三环,在飞驰的车子,我流着泪,一时真的停不住。关于道德,
在小说里的道德,朋友,你愿让我做个辩解吗?如果道德可以在小说里变成一面镜子,我就不让它成为枷锁了。我愿意为我的成长向两个姐姐致歉,同时请你们允许向我的父母致敬。
《进城去》这个小说也是向我内心致敬的小说,在我人生最艰苦的年代,我获得了对食品最深刻的记忆,它是那么美好,我怎么诉说都觉得不过份。更重要的是,在进城去这个重大而特珠的日子里,父母的每个举动,让我记忆犹新(这些细节,小说里写得够详细了,不多说)。一个人的爱心是有限的,而我们得到的爱可能是无限的。我的小说只偶尔地讲述如何去爱别人,却愿意一再书写曾经得到过的爱,一般地,我从亲人写起,父亲,母亲,姐妹,乡亲。。。。。。直到现在生活的北京。我也告诫自己,美好要真诚书写,虚伪地去书写美好是恶毒的,险山恶水中的生活,最能蕴含美,出发点是你生活与心灵曾经得到过的感动,帮助,恩惠。。。。。。亲情几乎完成了我的道德伦理教育,我还能再向它要求什么呢?
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告诫自己,我是最亲密的人的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