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尘漆(节选)
(2009-01-09 22:5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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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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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是黑的,板壁是黑的,昏黄的灯光是黑的,燃烧的红烛与烛光是黑的。只有蔡英是白色的。蔡英穿着孝袍,白色的孝袍。白色的孝袍是灵堂里最重要的色彩。白色孝袍在灵堂里很多,不过,现在只有蔡英是穿着孝袍坐在灵堂里,守着。亲人们太累了,蔡英说,你们先去睡一下吧,还有好几个晚上要守呢。亲人们便很疲惫地脱下孝衣去小睡一会儿。那些白色的孝袍都堆集在灵堂正前方的一只篾箩里,箩也是黑的,露出的孝袍是白色的。
黑色是灵堂的主色。蔡英就坐在这黑色里,怀里抱着儿子。
蔡英看着儿子的嘴从自己的乳头上松落,一滴浓稠的乳汁滴在了他嫩白的小脸上。蔡英笑了起来。就是这笑容,突然僵在了她的脸上——她看见自己的父亲蔡仁从棺材里爬出来,正在翻越对他来说非常高峻的棺椁板。父亲一跤跌在地上,黑色的地面上,再爬起来,走向蔡英。他不由分说地给了蔡英二个耳光,力量很足。蔡英一下子晕了过去。蔡仁从她女儿的怀里抓过孙子,手在他的头上抚了抚,像是抚去一个萝卜上的泥土。
孙子的头发全都掉了下去。
蔡仁张开嘴,啃了一口孙子的头,高兴地嚼起来。嘴里嚼着,手转动着,眼睛在寻找合适的位置,准备啃第二口。孙子头部的豁口,像极了被咬开的心里美萝卜,红粉粉的,水份很足,蔡仁的嘴角不时挤出、流下红红的血水来。
蔡仁边嚼边说,你养什么儿子。
嚼了一会儿又说,你养什么儿子。
蔡英醒过来时,看见蔡仁蹲在地上。儿子的头已经不见了,他的二只手,二只脚,一个身子,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起。蔡仁蹲着,看着,嘿嘿嘿地笑。笑着笑着,他“呼”地化成一阵旋风,旋风骤起,尘土飞扬。风静之后,是一堆尘土盖住了蔡英儿子的手,脚,身子。然后,它们慢慢地,慢慢地,沉进去,沉进去,沉进灵堂黑色的土地里。
“啊——”蔡英凄惨的尖叫声冲出灵堂。。。。。。这个深夜,这种尖叫声再也没有断过,这种尖叫声变成了一只催生的呕鸟,不断地在村子的上空惨叫。
这是十月的天空下,阳光很足。
灵堂的正对面,道地的边沿上,蔡仁的三弟蔡义坐在阳光下,嘴里叼着一根烟,烟在燃烧。道地里堆着一堆乱石,乱石上扔着一张床。是蔡仁睡过的床。死人睡过的床。床极其简单,没有一朵雕花,不是棕绷床,看上去,整个架构非常单薄。但这是一张大床,是蔡仁跟他老婆根娟结婚时做的床,是张婚床。它应该是蔡仁的生活里的最重要的喜物。
按靠石山村的村俗,死人睡过的床要扔到野外去,这样的床会被扔到乱石堆上,小溪沟里,污泥田里等地方:过后,可能会被劈成柴火烧掉,也可能让雨水冲洗,又被阳光曝晒后收回屋子里去。而可以肯定的是,蔡仁睡过的床将被劈成柴火。这张床太旧了,你看,上面的虫子孔千疮百眼的,倒像是雕刻上去似的。这是一张没有油漆过的床,如果你熟悉乡村生活,如果你能想像,那么,在你的脑海里一定会浮现出它崭新时的样子,或许,你还能从它平整的切面上,听到木匠推铇子的声音,看到他瞄线时眯起的眼睛。现在,它是黑色的,正确地说,是黑灰色的更合适些。长年累月的,这张床是靠板壁铺放的,它的一方被磨得发亮,而另一方,灰尘已经渗入了木质里。如果一个人要追问床的历史,那么肯定最能体味到是床上的温暖,这温暖是体温,父亲的,母亲的,兄弟姐妹的,自己的。如果这个人是一个足够幸福的人,那么,还能体味到爷爷奶奶的体温。
然而,现在,这张扔在乱石堆上的这张床,没有了体温。
这张床已经完成它的使命。你看,铺在它上面的席子已经揭去,床菅已经卷走,挑到村口马路的盘操场上,烧了。听蔡义说,席子上可乱了,方便面碎,饼干屑,干硬的饭粒,老鼠屎,死苍蝇,就是蚊子的尸体也好多很完整。
蔡仁的二哥说,在烧床菅的时候,听见几只小老鼠在火堆里惨叫。
蔡仁死了,死了的蔡仁躺在棺材里,死了的他又在亲人们的内心里活泛起来,他们不断地向蔡义问询,你哥是怎么死的,死时有什么异样。蔡仁活着的时候,或者说,他活着的最后二年时间里,基本上没有人这样关注过他的生活了。
蔡义说,我哥这个人是个讨债鬼,他死只管去死,他死也不让我们安稳。
——前年我哥生了一场病后,基本上是起不来床的,蔡英与玉明都在城里上班,归来一日是一日,基本上时间是我去照顾他的。自从他病倒后,嘴里的一个死字是没有断过。总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蔡英为什么不归来,玉明为什么不归来。我说,蔡英与玉明要倡钞票呀,他们不去倡钞票,你生病了,吃药,医病哪里来的钞票,去偷去?去抢去?我哥说,我知道的呀,我知道的呀。我说,你知道还指望他们归来,你以为他们上班像你种田,多种支少种支没关系的,他们一天不上班是要扣工资的,归来多了,白上也不够,还要倒欠。我哥说,你骗我,哪里要倒欠的,顶多是没得拿。我说,讲你笨,你还不服气,你种侬是种田一辈子的土农民,哪里晓得城里人的事情。你搞社时的倒挂总知道的,雨仁的家,五个儿子二个囡,是不是年年倒挂。
——我这样说,我哥就不响了。可是没过几天,他又会说起蔡英与玉明为什么不归来看他。我就说,你有吃有喝,还想要什么。你想想看,你要什么吃,他们就给你买什么?你说上次喝的水好喝,他们就常常给你买归来可乐。你说哪次吃的干面好吃,他们就给你买来。
我哥的记性木死了,跟他说过那好喝的水是可乐,他就是记不牢。跟他说过多少次那好吃的干面是康师傅,他就是说不准,乱说,有时说李师傅,有时说蔡师傅。我说,蔡师傅是我,我做不出这样好吃的干面的。我哥就生气了,说我拿话塞他的嘴,不跟我讲话,不要我照顾。我送的饭不吃,烧的茶不喝。这样总要犟好些天。
蔡义说,唉,我哥真是个讨债鬼呀。
——一个月前,他身体倒健起来了。人是健起来了,嘴里一个死字还是不断的,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去把蔡英玉明叫归来看看我呀。我说你会走了,会动了,还要去叫他们做什么。我哥说,我会走路是要走到阎王殿里去的。你不去拉倒,我现在自己会走了,我自己去城里找他们。唉呀,他有一天真的去了,走到柿红岭头了,是村里的财夫老婆把他拉拉回来的。你说说,他真的去城里找蔡英玉明,他们怎么会安心在城里上班,村里人还以为我这个做弟的把他怎么样了呢。
——我做人是难做的,比别人做好十倍,可能还要被村里人骂没良心的。
——讲起来,人变死,人变死,真有“人变死”一说的。我哥死之前一个月里,人是不正常了的。一晚上起来三四趟,九点起来一次,我们一般还没有睡,在楼上看电视。他在门口说,义,我要死了,你快去把他们叫回来。我下楼去,把他劝回去。十二点,我们困觉了,他又来了,在楼下说,义,你真介没有良心呀,我只是叫你去叫他们一下,你都不去,我辛辛苦苦把蔡英养大,她连送葬也送不着,我不甘心呀。我又把他劝回去。他睡着了,就不起来了,没有睡着,可能二三点种又会起来。你们不知道,他的声音本来就轻,还细,叫我义时,那声音真像飘着的鬼叫声钻到我的耳朵里来的。头几次在夜里被他叫醒时,吓得汗会射出来。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骂他说,你勿会死的,你种侬那里会死,你已经是鬼了。骂他说,你死了更好,你死了我把你剁成一块一块,去喂猪,说不定会养大二只猪。我就怕你的肉臭,猪也不肯吃。
——我知道我哥是要走了的,他以前是说他要死了,要死了,前几天改口了, 说自己不会死了,说阎罗王说过了,再给他十五年阳寿,要让他看着孙子上大学。我带信去城里,让蔡英与玉明归来看看我哥。话有一句讲一句,我们蔡英与玉明做得好的,归来过好几次。商量来商量去,二个人想留一个在家里。我说,你爹是个迟早的人,早死一天倒还好,迟迟不死的话,你们反正守不起的,活人总不能被死人憋死,放心去吧,我会尽量照顾他的。
——我讲我哥是个讨债鬼呀,蔡英玉明头天刚刚归来看他过,还是家里住了二日,他就是不死,等他们一走,他就死了。你看蔡英哭得还像个人呀。
村里有人说,唉,活着难,死也难,蔡仁这个老骨头,喉咙里的这口气我想想是落得不甘心的。
蔡义说,想想也是,我哥我嫂二个人的气都落得勿甘心的。
那个冬天,雪下得很大。在以前,雪总是下得很大,白白的雪,黑黑的屋檐,红红的春联,灶台上飘来香喷喷的年味。厚厚的白雪中过年,年味会特别足,特别的足。
而这个冬天,这个冬天过大年时,根娟摔了一跤,摔得很严重。
蔡英与玉明捎信归来过,说厂里活忙,要做到大年三十这天才能归来。蔡仁与根娟就想把年贷都准备起来,让他们归来过个轻松年。大鱼五条已经破好,每条鱼肚里蔡仁都支了一条小竹枝,鱼肚里的血水洗得很干净,挂在道地沿边的柱子上;猪头冻水也打好了,今年的猪头大,有二十三斤,打了二钵冻水,第二天根娟用箸去插了一下,插下去得使些劲道,用手拍了拍钵头边,冻水在钵头里只是轻轻地震了震。
根娟对蔡仁说,冻水硬的。
蔡仁说,我打的冻水会不硬的。
蔡仁跟根娟说,一钵过年吃,一钵让蔡英他们正月里带到厂里去吃。
豆腐做了三作,一作炸油豆腐,一作煮鲜豆腐,一作塌煎豆腐。蔡英最喜欢蔡仁塌的煎豆腐了。说天底下是我爹塌的煎豆腐好吃些。做父母的,子女有这句话,累死也高兴了。
塌煎豆腐时,都是蔡仁站在灶台上塌,根娟呢烧火。根娟是不是有点累,烧着火居然睡着了。蔡仁在灶台上说,火太猛了,小点,柴退点出去。根娟没听见,蔡仁从腾腾的热气里伸出头一看,根娟睡着了。蔡仁嘴里“嘶”了一声说:呐,困去了呢。蔡仁喊了二声“根娟,根娟”,根娟醒了。
蔡仁笑着说,这锅豆腐焦掉了。
根娟说,焦掉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看。蔡仁从锅里揭了几块给根娟看。
根娟说,锅底的焦了,上面还好。
蔡仁说,镬里的火快些退些出去。
根娟就退回去,坐下来要退火。
就这是一坐,她坐在了小矮板凳的一只角上,身子一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蔡仁听见根娟“啊呀”了一声,看见根娟坐在了地上,笑着说,倒去了,谁让你困去了,灶司菩萨罚你了。
根娟嘴里“嗳唷,嗳唷”地叫着,爬了几次没有爬起来。哪里能爬得起来,说是爬,其实根娟的身子动也没动。她根本爬不起来,她瘫了。
蔡义叫来村里的拖拉机手岳阳,请他把根娟送到城里的医院。岳阳人挺好,二话没说就去发动拖拉机了。
蔡义与蔡仁担心担事地说,岳阳,雪这么厚,拖拉机开到半路陷牢怎么办?
岳阳说,义伯,这种事情还要说什么呢,就是背我们也要把根娟大妈背到城里去呀!
蔡英与玉明早就在医院等了。蔡英流泪满面,脸色很不好,人像是没有力气似的。
医生看了后说,人是要瘫了,以后站不起来了。问根娟多少岁数了。
玉明说,过了年六十四岁。
医生说,年级是年轻,活个十年上山还没有问题,这一跤摔的,不要说上山,就是下地都要你们儿女服侍了。
医生说,住院吗?
玉明说,医生,住院医能医到什么程度?
医生说,不好说,能医得一半边会动就不错了。
医生说完忙其他去了。
蔡仁陪着根娟在病床前说话。根娟的神智已经很清醒了。蔡义、玉明、蔡英在挂号处交钱。交钱时,蔡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妈呀,这种日子真会来啦!
蔡义听见了,蔡义伸向窗口交钱的手退了回来,他对蔡英说,英,东想西想不要想,做侬做颗良心的,想想你爸你妈把你养大的份上,这种话说都不能说出口。
蔡英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泪水说,爹,不怨天,不怨地,怨我自己的命苦。命中注定的苦,我心里晓得顾的。
根娟只在医院里住三天,就回到了家里。
还是岳阳的拖拉机把根娟从医院里拉回到靠石山村的,根娟在医院的第三天,岳阳去探望,走时玉明与蔡英跟了出来,在楼梯口,玉明问他拖拉机什么时候回去。岳阳一听就明白了,他对玉明说,唉啊,玉明,这样把你妈拉归去,你们二夫妻受挡不起村里的风言风语呢。
岳阳,受得起受不起,只得受。玉明说。
你们二夫妻比不得别人,别人受得起,你们真当会受不起。岳阳又说。
我们征得我爹的同意了的,说不医了。反正医不起,也医不好。玉明说。
我跟我妈去死死掉算了。蔡英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英,做人不是做一日,是做一辈子,爹晓得你心里的苦的。蔡仁说。
不知什么时候蔡义站在了他们的身后。蔡仁这样一说,蔡英的泪水呀又不止地流,看得玉明也流下了泪水,他把蔡英紧紧地搂过来,搂得紧紧的。蔡英嚎啕大哭起来,“妈呀,妈呀,你以后怎么让我做做人呀!“哭着哭着,在玉明的手臂里软下去了。
过了年,阳春三月,根娟死了。
靠石山村里的人说,根娟死时蔡英没掉过一滴泪水,说蔡英没有良心,太没有良心了。
蔡英没有掉过泪水吗?蔡英在心里说,没有,是没有。她恨根娟,恨这个娘。你死就死吧,为什么还要我背上个不孝子孙,没有良心,心似毒蛇的骂名。娘呀娘,你做死鬼来害我吧,你害死了我,我人死了,心才会死,心死才没有对你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