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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求老师一回家就听说学校被球雷烧了,也听说学校修成了村公墓,他要回去看看,这个他精心维护过的学校倒了,让他想起了求润,他精心培养的求润傻了,也等于是烧了。学校烧了可以修成公墓,求润傻了不知还能有什么用呢?这样的想法求老师回家后不知道想了多少遍,每想一遍,他的泪水就禁不住流淌。
公墓的规模确实很小,求老师从东往西数了数是十九穴。他又从西往东数,也是十九穴。求老师也从中间往二边数。中间是一穴大墓,求老师知道这是王国军家的。求老师也知道了,修村公墓乡里只给了二千块钱,是王国军垫上的,才修成了这样完整的公墓。求老师当然也知道了,王国军一直在找他,让他去市里讨点钱来修公墓,求老师想了想,其实只要他在家的话,他还真能给村里去讨点钱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公墓就应该是在凤凰山北麓的。
可是,这一切过去了。现在公墓就在他的眼前。
求老师从王国军家的大坟往二边数,往东是九穴,往西也是九穴。第一次数出这个数时,求老师里一惊,看起来这是一道数字题答案,可是,这九九归一可是一个哲学命题。求老师当然想不到,这是莫先生给王国军的答案。这样呢,求老师数来数去地数着,着了魔似的,不停地数。村里有人路过,叫一声求老师。求老师就答应着。然后就让路过的人也数一数。村里不断地有人路过,求老师要让每一个人都数一数。村里人都知道求润傻了,很同情求老师,求老师在村里人的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同情崇高的求老师,那可是村里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的。现在求老师让他们数一数有多少穴坟墓,他们把这看作是安慰求老师的唯一方式。
求老师累了,找了一块石头坐下,这样的石头很多,修公墓留下的。怎么留下这么多石头呢,打这样的石头可不容易的,这石头很硬,很费时的。石头红红的,每一块石头是红红的,方方正正地砌着,砌公墓的砖块也是红红的,还没来得及摸水泥,一摸上水泥的话,公墓的主色就会变成灰色。然后呢,天会下雪,下雨,刮风,晒太阳,水泥会慢慢变黑。我对黑色有一种天生的反感,或者说是害怕。不管是白天黑夜,我路过坟墓里心里总发紧,害怕。现在的公墓一片红,似乎球雷还在燃烧似的。
求老师坐在小学校前的一块石头上,用手指抠着石头上亮晶晶的小沙粒,小沙粒,亮晶晶,似乎很软,一抠就能抠下来,可是,求老师抠了半天也没有抠动它。求老师也不换一个小沙粒抠抠,他就抠着同一颗沙粒(靠石山村满山都是这样的石头,它们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花岗岩。花岗岩可是个好东西,这是村里人后来才知道的,等他们知道后,村里人就富了,因为王国军办了一个花岗岩厂,这是后话了)。抠着抠着,求老师突然唱起了绍剧,还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他今天唱的是猪八戒巡山的一段,猪八戒巡山返回合计好了如何骗唐僧,很开心,求老师唱到“想想是真开心,忖忖是笑煞人”时,泪水又淌了起来。
王国军知道求老师回到村里去看公墓了,他觉得应该去看看求老师,看看求润。不知道怎么的,王国军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他是这样想的,是不是他占了这穴风水后,求润才彻底傻了的。这样的想法很让他不安,虽然莫先生说过,这穴风水就是应归他王国军儿子受。莫先生说的狮子仰天笑的阴阳风水论也让很他害怕,因为他小时候就听说过,风水是会轮流转的,他甚至还听说过,风水还会因为一个人做事的好坏而改变。就是所谓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甚至,王国军还想到求润傻了,是不是求老师做了恶事。可是,这样的想法一起,就被王国军自己否定了,求老师能做什么恶事,求老师从教他们起,他就以一个老师的身份活到现在,他除了教学生外,还能做什么!总不至于他教学生也成了一件恶事吧?王国军也不满现在的教育,可是,这跟求老师有什么关系呢,他觉得求老师是一个好老师,现在的教育最不好,求老师还是一个好老师,值得他去看望。
王国军想去看看求老师的念头的一起,便去看望求老师了。王国军去看求老师时,求老师不在家,听求老师的妻子讲是去市五金材建城的一个亲戚家了。王国军问求师母求老师去做什么的。求师母说求老师去打听一下他的那个亲戚,有什么生意可以做。求师母还说求老师回家后就变了个人,到处打听与生意有关的事。求师母说她也知道求老师心里的想法,想挣点钱为求润治病,可是,求老师是做生意的人吗?求师母这样问王国军。王国军问求师母,求老师现在应该还在五金建材城吗。求师母说去了不到一个小时,应该还在的。王国军就骑着摩托车赶到了五金建材城。求老师的那个亲戚王国军也是认识的,所以,他一找就找到了求老师。那个亲戚不在家,求老师等着他呢!
等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了,那个亲戚还没有回来,给他打电话说是要吃过中饭才能回去了。王国军便要请求老师吃中饭,求老师也没多让,说你王国军现在是大老板了,吃你的饭我也高兴的。不过,王国军要去建材城大酒店请求老师吃饭时,求老师死活也不肯去,一定要随便点。王国军没有拗过求老师,二人就在一家看上去还挺干净的志刚饭吃饭。王国军问求老师喝点什么酒。求老师说不喝。王国军知道求老师是喝酒的,又说,求老师喝点酒吧。求老师还说不喝。王国军说不喝不行的,你喝塔牌还是会稽山。求老师就说那喝会稽山吧!王国军对服务员说,来二瓶简装一年陈会稽山。会稽山简装王块钱一瓶,是黄酒里最便宜的洒,王国军说的塔牌酒就是贵得多,十五年陈要二三十呢。不是王国军舍不得钱,现在王国军请求老师吃饭什么都舍得,不过,王国军最大方,求老师也会拦着的。还有,求老师既然说会稽山酒了,王国军也不想装面子非得来个几年陈的,因为,简装一年陈会稽山是这个品牌中最好喝的,也是平时求老师最喜欢喝的。
学校被球雷烧掉后,王国军是第一次跟求老师碰在一起。所以,二人酒话一开,自然不外乎说说学校,说说球雷,说说公墓。王国军心里有愧疚,对求老师说了好几次对不起。王国军说对不起是真诚的,就像我说对求老师的想念是真诚的一样。有些时候,人是无法去圆说自己的所作所为的,你比如,我是因为远走他乡,虽然回到过老家,是可以去看望求老师的,可是,去看望求老师毕竟不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事,所以,总是会被别的事情挤开去。具体到王国军,为了狮子仰天笑,他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更天经地义。是,王国军想到过求老师对学校的感情,可是,学校烧了,王国军还有义务为求老师的这份感情付出什么吗?那是要付出对儿子一生的期望,甚至于就是王国军家族经后的荣耀。王国军的虚伪是,他现在要在求老师面前装成是无愧,而说着有愧的话,而求老师反过来却要劝王国军,求老师说说什么对不起,一切都是天意。王国军说那怕是天意,当时自己考虑还是不周的,是可以选个其他地方的。求老师说你选哪儿都一样,学校反正不存在了。我总不可能再去把它建起来吧!王国军说,不管怎么说,在上面修公墓是会伤你的心的。求老师看着王国军说,国军,我最伤心有求润傻了伤心吗?
以我对王国军的鄙视,我总觉得王国军把公墓修在学校的校基上,他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所以,当我知道这件事后,我不以余力是寻找着这方面的证据,尤其是当我知道这个公墓是那么的小,而且是,这是那个鸡巴乡长为了所谓的政治前途而产生的畸形物,而且是,公墓可以修在山清水秀的凤凰山北麓。我说过,我是个不完全的有神论者,修公墓尽管某种程度上像一把刀子,会砍伤许多人的心,而且是砍伤那些我看来是很不幸福的父老乡亲们的心,我是不愿意看到的。可是,修公墓毕竟是一种文明,有时候我们所理解的文明就是砍杀自己的欲望。只是,我要为求老师出口气,怎么出气呢?你王国军不是为了狮子仰天笑吗,你可以骗求老师,可是骗不了我。我要让公墓重修,不求三万块钱吗,我来出。我要让学校校基干干净净地空着,或者是,我就在上面盖一间小屋,就盖在你的大坟墓上。
我先给市里的几个朋友打电话说这事,他们起先都说,志伟,这事你也管。我说我不是管,我是要为求老师出口气。我的朋友们都说,志伟,按理说你的事我不能不帮,可是,大家都是朋友,很难做的。他们说都是朋友当然是说乡长,现在的当上局长的那个败类。说他败类可能有些过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所做的一切也是一门社会哲学,大行其道地存在着。我是铁了心要为求老师出口气,被我逼得无奈了,我的一个朋友出了个主意说,志伟,这样吧,我给他通个气,然后让管这方面的朋友找个理由,就说是你们村的公墓修得不合格,要重修,这样大家也不会伤了和气。我说这我不管,只是把我村的公墓修到凤凰山去。
事情正如我的朋友说的一样,那个局长并没有表示什么,市公墓修建办很快作出了限期整改我村公墓的文件,也不知道怎么的,村里人就知道了这是我出的主意。出乎意料的是,靠石山村所有村民都不同意这个文件,这是我当时没有料到的。没有人在乎我的好意,就是我的父母也骂我说,我们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风水尾巴。王国权还放出话来说,如果我回到村里去,让我直着进去,横着出来,还说,不出去也没关系,坟洞是现成的。
如果说乡亲们的反对让我想起过放弃为求老师报复的念头的话,那么,王国权的话是把我彻底地激怒了的。我虽然是一个北京城里的“小常宝”,可是,在我们的市里,我还是可以当当“坐山雕”,尤其是我的学生就是真正的坐山雕。我决定要当一回坐山雕。我给老伯兴打电话,我也没说什么,就跟他说王国权要让我回去时站着进去,横着出来。老伯兴问好,丁老师,你要我怎么做?我说,这件事是为王国军引起的,我本来是想为乡亲们办件好事的,为村里修真正的公墓,村里人都反对,那就算了。现在是,我要为自己出口气了。老兴伯说,丁老师,你只要说一句,你让我怎么做?我说,把王国军家的坟给砸了。老伯兴说好。
九
不知怎么的,老伯兴要去砸王国军家坟墓的事全村人知道了。而且是,村里人说是市公墓修建办委托老伯兴去砸的,也就是说,老伯兴要去砸的并不是王国军一家的墓,而是靠石山村的整个公墓。也就是说呢,他是代表市公墓修建办去做事的,好比是,市公墓修建办派给老伯兴一个活,跟包一个工程是一样的。这样,老伯兴就好比如代表市公墓修建办的,是师出有名的。村里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好像绝望了一般地要保护他们的公墓,一方面组织了护墓敢死队,本来村里其实没几个人了,可是,为了这个敢死队,村里的绝大多数年轻人又回去了,王国权理所当然地当上了敢死队的队长。一方面呢,村里也作了软性的方案,就是让老伯兴的父母出面去劝劝老伯兴,这对老夫妻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劝得听老伯兴,说老伯兴从小不听他们的话的。其实是当父母的不了解老伯兴,老伯兴就对我讲过,如果有谁现在欺辱他父母,他一定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果然,老伯兴并没有听他父母的话,大张声势地说什么时候他的人马准时出动的,让他父母告诉村里人,解散敢死队,不要跟政府作对。也让他父母告诉王国权,如果他认为自己是武林高手的话,那么,让他第一个冲在前面,他会是第一个被葬进坟洞的靠石山村公墓墓民。我的父母骂完我后,也在王国军的劝说下来当说客,让我放弃对老伯兴的挑唆。我没想到老伯兴真的在内心里认我这样一个老师,就只为我曾为他打过一回抱不平。我在电话里对我父亲说,爹,没你们的事,村里如果有谁动你们一根汗毛,我让他全家都葬进去。
好像是,风暴的力量集结完毕。
风暴的力量集结完毕时,求老师给我打电话来了。求老师说,志伟吗。我说是。求老师说,志伟,我是求老师。我说求老师我知道是你。求老师说,志伟,你这件事是做得傻呢!不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我说求老师,王国军太过分了,他要断你的风水。求老师说,志伟,你相信风水吗?我说我相信。求老师说,既然你相信,那么你觉得你这样做能什么用吗?就算你让老伯兴来砸了它,如果你砸了它就没有风水了,那风水还叫风水吗?
我一时语塞。
是呀,如果真有狮子仰天笑那么一说,是能砸得了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