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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岳土老大很快就回信了,他是打越洋电话回来的。其实,他这个电话等于没打,他一是说因为一时无法了解求润的病情,瞎子摸象,无从下手。二是说他就要回来了。他说回来再说吧,他还说,让求老师别担心,他回来有的是钱,如果世界上还有人能治求润的病的话,他就不相信他不能治好他。他信心十足地说,不要担心,一切等他回来会好起来的。我不知道求老师听到岳土老大的话,心里有没有好受些。或许,他会好受些的,因为,岳土老大在电话里是那么的动情与诚恳地劝求老师放心些,他跟我一样说,求老师,如果真是天意的话,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就当我与志伟是你的第二个儿子,第三个儿子。
求老师落泪了,他泪流满面地说,谢谢,谢谢。
然后,日子慢慢地伸进了冬天里,居然地,居然地,这个冬天一直没有下雪,似乎就不想下了。
我呢,总要隔三差五地去看看求老师与求润。让人心慰的是,求润从那次发作后,很长时间没有再发作,大概他也知道了自己的病情的,如果这样的话,那么称他为天才一点也不过分。他仍然要说要研究他的哲学,他说,叔,人生在世,不求为自己留下什么,而是要为别人能留下点什么?当然,这也不是要强求的,能留则留点,不能留就当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刮了一点风。他说的风,我听上去就好像是说疯,一个天才的风字或许是与我这样的凡人理解的疯字是一样的。只是,岳土老大迟迟没有归来,总说快了快了,却没有归。归是一定要归来的了,这我也知道。岳土老大说,志伟,现在出国的人我真想不透他们是怎么想的,我想是一定疯了,国内到处是机会,就好比如我出来时候的国外。这世界真他妈的会倒腾。所以,我想他一定会回来的。可是,不回来,求润的病没处下手呀!可是,我与求老师只能等,日子慢慢地伸进冬天里,或许还要让它伸进春天里。
乡长已经给王国军回话了,市里给乡里的钱太少,乡里最多只能给村里二千块钱。二千?王国军听到乡长的话时,笑了起来。是觉得可笑,二千修公墓?村里最穷,死一个人修一穴坟也花个一二千呢!王国军说,乡长,你不会是开玩笑吧?乡长说,乱弹琴,我像是给你开玩笑吗!王国军说,那,那乡长,这钱也太少了吧,你这不是让我在手掌里煎条鱼一样难吗!乡长说,王村长,难,谁不难呀,最难你也要给我把公墓修起来,动脑筋呀,动脑筋呀,懂不懂?
突然地,我就接到了王国军的电话。王国军有多少年没打我电话了,虽说是同村人,可是,我跟王国军的关系好像是天敌一般的。也不说天敌,只是话说不到一块儿去,也不是说不到一块儿去,反正是一说就抬扛,我总能轻而易举地击败他,可是他是死矫情,不认账。好像是从那次“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一切是不存在的”的论点被我驳倒后,王国军在我心里就不屑一顾了。
王国军打电话是问我在北京碰到求老师了吗?我说碰到了。他问我求老师怎么啦,怎么长时间待在北京,不会是有事了吧。然后,我似乎是在电话里听出了他声音的变化,似乎是他突然在电话里轻轻地说,是不是求润出事了。这样的体味让我很生气,也让我突然惊觉到应该为求老师保守秘密。我说,有什么事,要说有什么事也有,求老师不打算回去了,求润为他找了个工作,准备在北京教书了。我的话王国军是当真了的,他在电话里好像是失望了地说,我说呢,原来是这样呀。他又说道,求老师真有本事的呀,能到北京教书了。我说求老师当然有本事,他要去的学校比市中学好几倍,他要到北京最有名的人大附中教数学了。王国军说,是这样,是这样,啊哟,志伟,同村人不说二家话,我打听求老师是有事要跟他说的。我说什么事?王国军说,志伟,乡里安排村里修公墓,钱不够要自己凑,你也知道,我们村那么穷,那能凑什么钱呀,我是想让求老师跟他的在市里当头头的学生说说,能弄点钱来。我一听,这也算个正事,确实也需要关心关心,可是,求老师现在那有心思去办这个呢!我说求老师这段时间肯定是没心思忙这个事,他要通过人大附中的考查才能进去,你也知道求老师是个很认真的人。王国军说,那是那是。哟,可是乡里催得可紧了,乡长说非得明年三月底把公墓修好。我一听就来气了说,一个乡长算个什么鸟,他说修好就修好!王国军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志伟,你是北京大地方待惯了,讲话口气大来兮,一个乡长还不把我的这个村长给压死呀!我想起来了,王国军还是村长呢。一个村长能为村里事着急,那也算是个好村长,心里的气竟也消了消。我说,国军,等我碰到求老师,跟他好好说说吧,我们先挂了吧。王国军说,好,以后再联系吧。我客气地说,国军,来北京的话找我。一边说一边想把电话挂了,却听见王国军在电话里说,志伟,你也归来看看你爹妈呀!我的心突然被温暖了一下,真没想到他居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脱口而出说,国军,你别急,市里我也有几个说得过去的朋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王国军就在电话里谢了又谢,还说他会去村里跟我的父母说,志伟也愿意帮村里的大忙。
王国军刚放下我的电话,他的手机便响起来。电话是村里打来的,说学校起火了,烧光了。王国军问怎么烧了呀,大雪天怎么烧得起来吗。电话里的人说,村长,打雷了,打雷了,村长,你一定没见过这样的雷,吓死人了。王国军说,放屁,冬天会打雷,你娘会生小猪嘛!电话里的人说,村长,村长,你不相信的,你不相信算了,学校是烧光了,你快回来看看吧!
王国军气乎乎地放下电话,口里自言自语说,打雷,冬天打雷,我活四十五岁还没有听说过呢!王国军的妻子说,是打雷了,我就听见了。王国军说,你听见了,你真听见了。你哪只耳朵听见的。王国军老婆说,我二只耳朵都听见了,一只也不聋。
王国军怔住了。
王国军走到门口看了看天,雪是鹅毛般地飘着,地上足足有尺半厚了。这是一场邪乎的雪,大得邪乎,大得活了四十五年的王国军从来没有看见过。王国军走到雪地里,任凭雪飘在他的身上,他的思想在纷纷的雪花里狂妄着,狂妄的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完,他一声不吭地进屋找出全筒雨靴穿上,穿雨靴时他老婆问他做什么去。他不说话。老婆说你做什么去。他还是不说话。穿完,他把换下的皮鞋一踢,起身便走。
王国军要回靠石山村去。现在没车,没人敢在这样的暴雪天开车,他要走回去,大约用二个小时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学校燃烧的一切都已经冷却,新碳上盖满了积雪。新碳光泽鲜艳地黑着,在雪中透出光来,黑色的光。王国军多盯一下,就必须眨一下眼睛。村里很多人围在他身边,哄隆哄隆地谈论着烧毁学校的球雷。
是球雷。球雷,大家听说过吗?
有人说球雷是从靠石山村最高的鸡屎尖上飘下来的,有人说是从狮子岩上升起来的,有人说球雷是从鸡屎尖下飘来,落在了狮子岩上,弹了一下,又飘起来的。飘与升二个字都表明,球雷是缓慢慢地移动的。球雷从狮子岩上弹起来后,就慢慢地,慢慢地飘到了学校的上空,慢慢地,慢慢地落下来。满天红光,满山红光,满村红光,满学校的红光,那是火光了。
或许没有火,只有雷,球雷,要不然,那墙也倒塌了呢,墙土是焦黑焦黑的,那墙一定是红过,红得像火,红得像火红,或许,那时刻里,学校的一切就是雷,红红的,带着电力,一下子烧毁了它们。只是球雷停留的时间很短,很短,才会留下一些黑色的新碳,一些焦黑焦黑的墙土。如果,这球雷停留得长一些,那么,说不定它会在学校的校址上烧出一个大洞,这个洞或许就能像一个山岙那么大,如果天还是不停地下雪,下满了它,等春天化开了,那就是一个天然水库,水清得发绿,却可以照出每一个人的身影。如果真有神灵的话,这水里会有些人蛙,会发出朗朗的读书声,一声,一声,响起来,一声一声远去,一声,一声,响起来,一声一声地又远去。
以上是我的想法,我听到学校烧起来时,就这样想了。
王国军的想法是这样的,学校烧了。这就是狮子仰天笑了。莫先生的话在他的心里烧起来。
七
靠石山村二委会又在王国军的批发部里召开了。这次参加会议的人员是三人:王国军,王国权,王国民。在乡长给王国军说乡里只能拨给村里二千块钱修公墓时,靠石山村二委会其实已经又开过一次,那次会议是五个人参加,修公墓的钱据匡算至少要三万,乡里只给二千,王国权得出个结论是,就是木卵也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王国军说,乡长说让我们动脑筋,动脑筋呀!王国权说,妈勒个比,他妈给他生个王八脑头,我娘只给我生了个人脑头。王国民嘿嘿嘿地笑了,王国苗笑了,王国财也笑了。王国军也嘿嘿嘿地笑着递给他们一人一根烟。那次会议没有决议,有只动议,那就是再找求老师,所以,王国军给我打来电话了。
这次会议是王国军主动召集的。王国军说乡长下死命令了,年前公墓必须动工,那怕是做做样子,并让王国军去乡里领钱。王国军说,大家说说怎么办?怎么办?没法办,真是没法办,没钱办什么办。这或许是靠石山村村委有史以来最大的难题。如果是以前,这个难题没有人能解决,而且也不可能解决,可是,现在,现在这个难题王国军成竹在胸,他这样说只是想让他们二人知道这是个难题,而且是靠石山村村委面临的最大难题。他们二人都说管他娘的,不修了。然后,王国军显得颇为为难地说,不修二个字说说轻松,做做难呀。王国权说,难,什么难,村里很多老人都反对修公墓,我爷爷就反对,那天他用拐杖打我呢,说,你这个不孝子孙,你修吧,你修吧,你修我就先死,我不能对不起祖宗,我去见太公大人时要有交待的。王国权的爷爷是说,他死了也要为他的家族的繁荣出份力,就是找个好风水葬下去,荫庇子孙后代。
王国权说的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听我爹说,他还听说过真有人这样死的呢,为的就是能不烧灰而葬进坟里去。也因为这样,市里后来大力控制建坟墓,这哪里禁得住呢?殡仪馆还没造好呢!幸好这样坚决的地死去的老人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人并没有这样勇敢。我把这件事称为勇敢,是因为觉得这种死法里包含了太多的悲壮,不是吗?为了后代而死,曾经是多少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的坚定信念,而这种悲壮是那么的渺小,无奈,却仍然勇敢。似乎是,市里好像是谁提议了,说是适当是地考虑人道主义,所以,市里最后决定,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选址建造寿坟,死后呢烧灰,烧灰后可以葬进去。五十岁以下的人员则一律要葬进公墓里。
所以呢,修公墓这件事市里是很坚决的。
王国军说,王国军叹了一口气说,国权,你们可以甩手,一甩了之,我不能。王国权说,你为什么不能。王国军说,我能吗?我的批发部还指望乡长呢!算了,说这些干什么呢,乡长是抓牵我的七寸了,他知道我不可能不办这件事。今天让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乡长说,鉴于我村的实际情况,原来的计划可以缩一缩。
王国民说话了,缩一缩?你说是凤凰山的风水地不用了?
王国军说,我们现在还用得起吗?
王国权说,那定到哪里去呢?
王国军似乎是想了想说,我提一个地方,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二人同声问道,哪里?
王国军说,是不是能定在刚刚烧掉的学校校基上。
王国民说,国军,定这里,有人愿意入葬吗?再说了学校变坟地,想想是不大妥当的呀。
王国军说,哪里还想得这么多,修个样子出来通过乡长关再说。
王国权说,学校变坟坛,葬进去的人会听见读书声吗?
王国军说,国权,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就是修在这里,我算了算,钱也至少得万把块。
王国民想想还是不妥,他寻思着这地方有没有风水且不说,真修的话,能修几穴,他在心里毛毛地算了算,顶多有十几穴。现在村里就有七八个老人八十多岁了,还有七十多岁的几个,就是这几个人死了也葬不下。所以王国民说,国军,地方也太小了吧,修这个有用吗?王国军说,我也觉得是,我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那你说,你有什么办法。王国民想了想说,我也没有。
王国权说,地方小好,我爷爷死了可以不葬在这儿。王国军笑了,说,你还别说,国权的话听起来是句笑话,细想还是句真话,修好了有几个人愿意葬还不知道呢。就当修个玩吧。王国民说,修个玩?那万把块钱打水漂?王国军说,玩倒也不至于,村里不是有好几个五保户吗?王国军这样一说,二人深以为然。而且觉得这也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了,很有必要。可是,还是钱的问题没法解决呀。所以,二人又提到了钱。
这时候,王国军要抛出他的杀手锏了,他觉得时机是成熟了的。王国军说,国权,国民,给你们俩说实话吧,修公墓缺口的钱我想先填上,就当送给乡长一份人情吧!不过呢,我想说的是,这钱我来出,可是名义上是要村里借我的。
王国权与王国民听王国军这样一说,觉得自己就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还要怎么样,他们觉得自己的村长很可怜了,为一个鸡巴乡长的前途着想,当然也是为村里的五保户着想,怎么说呢,是仁至义尽,或者说是二肋插刀,村长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村长是靠石山有史以来最值得敬佩的村长之一。实际上呢,我也觉得,就是王国军为了这穴风水,似乎是在他们二人面前装可怜,其实说白了,他花几千块钱在一个倒塌了地校址上修座祖坟,村里也没有人会反对的,很可以名正言顺地修。只是王国军是不想让村里人知道,这是一座好风水,好到可以出个中央干部。不是吗?王国权就说了,他爷爷死了不葬在这儿,就是也算寻穴好风水。王国民呢,说不定他心里就在想着凤凰山的风水眼呢。村里人那个不想,就是那几个五保户也想着呢,只是,他们连想的资本也没有了。如果现在说出这是狮子仰天笑,那就保证会有很多会来抢的。
信不信由你,事情就是这么巧,球雷把学校烧掉的那天,求润的病彻底爆发了。我接到求老师的电话说,志伟,我要回去了,跟你说一声,这段时间没少麻烦你,谢谢了。我一听不对呀,求老师的声音怎么突然嘶哑了呢,再说了,岳土老大不是要回来了吗,不等了。我说,求老师,你回去干什么呢?岳土就要回来了的呀。求老师说,志伟,求润的病严重得不行了,学校的意见是让他先回家休养一段时间,观察观察再说。
我去看求老师他们。求润看上去仍然是一个天才,他仍然滔滔不绝地满口哲学理论,像是在背诵,又像是在创造。我一个小职员只能听个一知半解。我知道他真是的病入膏肓是,他有一点是极不正常的,那就是他要跟我讨论前些天报纸说的几起死亡事件,就是几所高校里几个自杀的人,有跳楼的,有死是浴缸里的,有割腕的,那些都是高材生呀,太可惜了。求润说,是谁害死了他们?是我,是我,叔,你知道不知道,是我害死他们。这是一个阴谋,这个阴谋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我抱住求润说,求润,求润,你别说了,你是哲学家,不是阴谋家,你是你爹的好儿子,是我们村的骄傲,是我们市的骄傲,也是叔的骄傲。
求老师说,志伟,别说了,他不知道的。他说我都是狗屎。
求润也不理我,他自个儿在背诵着哲学条文,或者说是在创造着哲学思想。
我问求老师,求老师,你要回去,你回去有什么打算。
求老师说,有什么打算呢?没有,没有。我能有什么打算了。求老师摇了摇头说,或许也有,就是挣钱,挣钱为求润治病,我一定要治好求润。
我说,钱你就不用担心了,岳土不是说他愿意出钱吗?
求老师说,志伟,不到万不得已时,我永远想在你们的面前保住一个老师的尊严。
我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