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我其实不很熟,初次见面更是偶然。那天,京城下了场五十年未遇的大雪。我由西单回金台路,在大北窑转9路车时,愣是找不着站台了。大雪纷飞中,有个女孩叫了一声,她就是岚。穿着厚实的滑雪衫的岚边跺着脚边问我,请问去西单怎么走?我告诉她要去西单的话,应该去马路对面乘车。岚说了声谢谢,用眼睛看了我一下向对面走去。我一怔,她的眼神袭击了我一下,那是她的忧伤。我怔怔地看她走到对面,直到她上了车。
春天很快就来了,树开始长绿芽了。秋天的京城,一阵风就把树叶扫落,冬季的不期而至常常让人们对秋季更加怀念。而春天就不一样,绿芽从下往上长,那是种缓慢的过程。下半部绿叶在乍暖还寒的风中沙沙作响,而顶梢却还只是毛茸茸的芽苞。
我与岚又意外地相遇了。
她在我朋友那儿打工。我看着她,她奇怪地看着我,直到惊讶地用手摇了摇,然而恍然大悟地深深地点着头。你好,我主动问候。你好,她微微一笑。
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刘岚。也知道了一些有关她的事。
岚的老家是贵阳市郊,家里很穷很苦。父亲在那段众周所知的岁月里随大兵团调移到贵阳,一住就是二十几年,娶了妻育了儿。岚说,她有二个姐姐一个小弟。在岚十一岁那年,她父亲重新回到了京城。父亲一回京城便与原来的妻子复了婚。岚的母亲得知消息后,一病不起。在岚十三岁那年她母亲便离世而去。岚十五岁那年,她父亲也死了,那年父亲才四十九岁。是心肌梗塞。岚说,她无所谓恨自己的父亲,读懂那份苦难太重了。岚与她的姐弟是贵阳的舅舅抚养长大的。岚说,舅舅才是她们唯一的亲人。
我问她,那你在京城的亲人呢?岚说,父亲在京城的妻子也死了。奶奶年级大了,需要她的照顾。还说,奶奶是疼爱她的,为了让岚的户口入到北京,奶奶把自己的户口转到贵阳。
转眼,这年的秋季又到了,朋友几个相约去天坛公园赏秋。在天坛,自然的秋景永远只能是伟大人文的点缀。在天坛祈年殿前,看着坑坑洼洼的青灰色石板,那种破残让我陷入一种深深的历史重负中。
有个背影,在夕阳中斜来,叠加在我的身上。我抬起头,是岚儿站在我的身后。我高兴地说道,哟,你怎么也来了?岚儿摇摇她的手算是作答。她抬头看看了天空,她的目光便如蓝天般的幽蓝,我沉醉于她的动人。
我们走走,她提议。
于是我们走出了祈年殿,在长长的丹陛桥上走着。岚一直有说话。她走路的样子也很奇怪,脚尖用力点着地下脚,脚后跟沉甸甸地压着,似乎不想拿起来。歪歪扭扭、若有所思地就这样走着。走过回音壁,来到圆丘,我们拾级而上。站在中心石上,岚说,在这儿,人的心愿能让老天知道。一边说着一边眼泪流了下来。我默不做声,我也无法安慰她,因为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的伤心与失魂。收住眼泪,岚说,让你见笑了。我舅来信了,让我回去。在老家,我舅是给我定了亲的,那年我才十八岁,差一年高中也没有上完。不能怪舅,因为穷,舅担心小弟娶不起媳妇,所以,舅把我与那家人换亲。我的丈夫才十一岁,而我弟却娶了个比他大九岁的姑娘。不能怪舅,岚再三说,舅是对的,好的。我清楚地记得,娘临死前拉着舅的手,也拉着我姐弟仨的手的眼神。舅来信说,我男人病了,病得很重。他家要求把我娶过去冲喜。要不就把婚退了。舅说,你不能让我对不起你娘。岚说,奶奶让我来京城,舅死活不同意,我走的时候是逃出来的,我不甘心山窝窝里贫穷的生活,学校的生活使我知道生活还有另一种诱惑。岚说,大山可以作证,我走的时候的艰辛与决心。在京城近一年多的日子里,我对自己充满了期望,我去站过柜台卖货,挨家挨户地推销过化妆品,学会了电脑。岚说,在这儿,我重新有了自尊与自信,让我几乎就认为生活的光明就从此光顾自己。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得走。
我们走的时候,天已黑了下来,自始至终我没有说一句话,我能说什么呢?我能帮她什么呢?把她送上车,我才突然强烈地感到我是要与她说句话的,于是我拍着车窗对岚大声地喊道,你什么时候走?
或许岚听见了,或许岚没有听见,我只看见她仍然在流泪,仍然在流泪,总那么擦也擦不干地擦着。
四年过去了,没有岚的音讯。走京城的街上,我总在是恍惚中看见雪地中的岚。我始终相信,我一定会再遇上她。或许就会在大雪纷飞的冬季,或许会在春意盎然的春季,或许会在那金黄覆盖京城的斜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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