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父母年迈 |
二
奄奄一息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连睁开眼看我一眼的力气也没有,张着嘴,那条长长的大辫子变成了一堆零乱的长发,更加花白。我那坚强得能把家乡每座山都踏下去的母亲,躺在病床上那么瘦小,小得如一粒飘忽的尘土。
我赶到医生办公室,问这是为什么?谁是我母亲的主治医生。主治医生徐尔数站起来说,你是王贞老的家属吧,不要着急,医好你母亲的病现在是关键。我发颤的声音在问,你们的医疗方案呢?徐医生说,我们正在研究。我说,都快二天了,你们还在研究?
徐医生耐心地解释着,我在他的解释也知道了母亲为什么会躺在病床上。前些日子母亲的病情是确诊的,开的药也是没有问题的,但关键的一点是,这种叫他巴唑的药有千分之一的药物反应率,我母亲是千分之一里的人。现在因药物反应,母亲的全身粒细包遭到严重破坏,WBC只有正常人的十分之一左右,全身的免疫系统基本瘫痪。母亲现在得的病有了另一种新名字:粒细包缺乏症。情形就似一个白血病患者。口腔、尿路等严重感染,从母亲张着的嘴看进去白涂涂的,用地塞米松退烧,高烧仍然频发。唯一的抢救方案是恢复粒细包,为了恢复粒细胞,母亲得注射一种叫津恤力的药品,一天四支,一支十百六十六块。加上其他辅助药物,一天的花费得二千元多元。估计至少用五天经上。而且,母亲的状况是吸收与免疫都极度虚弱,有没有效果很难说。
我对徐医生说,用。他说,好吧,明天用。
返回床房,看母亲艰难的呼吸,那张得大大的嘴,我起身又到医生办公室,要求立刻津恤力。
用药后的第一天早晨母亲仍然秘烧不退,仍得用地塞米松退烧,粒细胞只有七百,只能说明一种变动,不能说明药物起了作用。第二天粒细胞只有八百。第三天总算到了一千三,徐医生说应该是药物起了作用的。第四天,母亲似乎也有点好转,体温比较稳定,整天没有用地塞米松退烧。到夜里能开口说几句话了。
醒来的母亲常常流泪。我说,妈,治病是心情要好才能好得快的,高兴点。母亲说,哪里会高兴呢,要花许多钞票。大姐说,妈相信菩萨的,说着她自己也流下了泪水。问她才说,昨天夜里去问过小土婶了,小土婶有娘娘符身的,前些年有求必应,这几年娘娘说白天可以能叫,夜上却是不肯来了。点香请后,娘娘总算来了,先是把小土婶说了一顿,说好不能叫不能叫为什么又叫。大姐说,求求娘娘,我妈的病真的很厉害,请娘娘看看。娘娘总是很有善心,答应了。她来了医院里一圈,回去说,有是有东西跟着了,但是太杂,看不清,能不能把人接家来。娘娘走了,走时流着泪。
我能对略微好转的母亲说什么呢?母亲的灵魂深处那颗支点没有为她带来好消息。但我必须为母亲寻找一个灵魂安慰的支点。
我对母亲说,请过娘娘了,娘娘说给你看过了,肯定会好起来了。这不,今天就比昨天好多了吧!母亲说,好是好点了,弟,这二日药费用了多少啦?我说,一天也就几百块,不多。我们会负担得起的。娘娘说,让你心要放得宽,我们这户人家是善良人家,一定会有善报的。
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新的一天又来了。我走进床房,母亲与小弟都还睡着。放下给母亲和小弟买的早餐,拍醒趴在床沿上酣睡的小弟。小弟吃着早餐,我问母亲一夜都是这样睡的?小弟说,前半夜是困得安稳的,后半夜我自己也睡死过去了。正说着,突然听得母亲一声叫唤“国祥”,我的母亲突然神志清醒,眼神有神,转动着眼珠子看着站在她床前的二个儿子。摸她的头,高烧竟也退去了。
醒来的母亲吃着早餐对我说,这些天来,她的眼睛不能闭去,一闭上就做梦,梦中有一个小孩,一个白胡须老太公在抢她手里的东西。回想起这些天来母亲的手老是一勾一勾,难道这是真的?大姐与二姐都不在床前,小土婶处看“娘娘”没成。二姐、妻子与小阿姨去山东村又去为母亲请神。大仙说,从我命相看,因我时辰较嫩,所以父母双在,如果老点,父早亡,母亲大病。从我八字推算,八月二十三是个关,过去九月二是个关,二关过去就好。说有一大一小二个邪路跟牢了,是去坟山头的时候跟牢的,向母亲讨冥钱用,爷爷赶来阻止,与他们争吵着,不让他们欺负他的家人,但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只好坐着生气呢!已有半月之久。大姐二姐请他作法。他说,法是法,人是人,病是重了,不医不行,我们还是要相信科学,邪气我帮你们消,许愿二千心经,三万阿弥陀佛经,一根拐杖,一整饭菜,让他们去家里要。大仙许愿下是八点多,母亲就是在那时突觉眼前一亮,豁然开郎,清醒异常,声音大了,气色好了,身体转动有力。
大姐们回来时,母亲已经很清醒了,脸上甚至有一丝笑脸。大姐问我母亲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我说是八点左右。大姐说,大仙真灵,许下愿也是八点左右。说答应大仙是当天晚上烧经还愿的,得快请人去念经。三阿姨说,她家里还有一千五心经,先拿出来用掉。来看望母亲的乡亲没有散尽,说全村人都叫来念也要把经念完,不要担心了。在母亲的床头塞进他们的心意,都赶回去了。
小土婶那天也来看望母亲,后来听大姐讲,小土婶那天回去,走到黄泥领时,天突然黑了下来,她在那儿不知坐了多少时间天才亮开来,到家便躺在了床上,病了一场。而本来因为有娘娘附身,她走夜路,不管天多么黑,从来不用手电的。,她女儿怀孕期间,娠症反应特别明显,她就让女儿到她身边呆,她女儿的娠症反应便没有了。
这天地阴阳间,我再也不敢不敬任何生与灵。
母亲醒来了,粒细胞也在慢慢恢复,钱真如流水,变成了我最担心的事。对我的家庭来说,这样的医药费用是极高昂的。这也是母亲不愿来医院的理由。医生说,最起码恢复到七千左右,才能进行其他的治疗。那还要多少天呢?其实我没有时间好好地去想钱的问题,到目前为止,钱仍然还没有用完,没有用完就不是首要想的问题。我得在母亲的床前安慰她,陪她说宽心的话,说娘娘,说姐姐们又去看过的大仙。说她的缺,说她这个缺过得真不容易。过来了,是因为我们的善,我们的福。小弟又在床边睡去了,鼾声大作,母亲能笑笑说,国锋困得介熟,太累了。二弟去前台细心地算账,叫医生呼护士。我也恢复了我的滑稽,引得他们发笑。而我又有时间想起父亲来,给他打个电话。一直我们没有让父亲呆在医院,怕他担心过多。我对父亲说母亲好多了,父亲很高兴,说句全靠你们儿子孝呀!
入夜了,八月末的江南仍然很热,前几天是小弟与二弟给母亲擦的身子。今天小弟去上中班了,二弟太累了,让他回家休息去,由我来为母亲擦身子。三十五年来,我是第一次为母亲擦身子,母亲的身子空空荡荡,就是那双曾饱满得能哺育我们姐妹五个的乳房也空空荡荡;母亲的身子瘦骨嶙峋,尽管这付身材能从岁月的风雨里挖来粮食,喂养我们。我擦过母亲乳房的瞬间,听见我噬吞乳头的声音,我的声音仍然蹲在母亲的怀里没有出来。而现在,其实母亲更像我怀里的孩子,我得按着她的肩膀,她才能坐在床上,坐得正,坐得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