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有勇气动笔写出这件事。老家一位转折亲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疖子，死了，终年五十三岁。

    这是位大我十岁的异姓兄长，天生脱发，娶了位哑妻，这一类的门当户对在农村很普遍。夫妻二人老实本份，种地为生，一年纯收入在千元左右，一辈子没走出过他们那个村子。育有一子，今年刚满十八，主要是因为家贫，加上一点调皮捣蛋，初中没毕业就跑北京来打工了。

    大约十年前的某一天，村里熟人捉弄兄长，在他头敲了一下，起了个小包，这种拿人的缺陷寻开心的把戏，一直以来都是村民们的保留节目，各地农村莫不如此。这事过了也就过了，兄长和对方都没有在意，没承想小包慢慢变大，竟然流出脓水来。到了这一步，对人穷命贱的农村人来说仍然不能算是大事，他没去镇医院，到村医务室开了点药膏抹抹。这样又过了不短的时候，断断续续钱花得不少，农村合作医疗也报不了销，疖子却是越长越大了。

    也不知道是病变后的哪一年，实在受不了病痛和穷困折磨的兄长做了个惊人的决定，让哑妻拿把小刀出来，帮他削平了这一大块突起的病变部位。这是文盲哑妻第一次在丈夫头上动手术，后果可想而知，病变的面积一下子扩大了，据说要戴上帽子才能遮住。这样来来去去地花钱受罪、受罪花钱，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大约一年前？兄长头上的病变被诊断为癌变，从徐州跑到北京来确诊，病情并不复杂，根治却很困难，据说要开颅剔骨，花费少说也要二三十万，这对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根本负担不起。农村新农合？还是别提这茬了。

    因为亲戚关系，兄长的这个发端于毫末的癌变过程，我始终知晓，但除了答应帮忙找个熟人大夫，拿出些钱来给他救急，我其实也是无能为力。北京看不了，就又回到了徐州；后来徐州的医院也把他赶出来了，就回到了镇医院；再后来头上的癌变已经长成了一大朵血瘤菜花了，镇医院也不让他呆了，好话歹话地劝他：还是回家养着去吧，基本上是明说了，要他回家等死。

    作为转折亲，我也曾想过趁工作之便，自己给自己报个料，派个记者前往老家采采这位可怜人，或许相关部门或慈善机构能帮他一把，拉他出鬼门关，他命不该绝。想想又觉得不妥，一来这种事太普通了，硬要报道的话，肯定涉嫌公器私用；二来即便报了又能怎样？天天报出来的多了，少见哪个从此转折了命运。

    大约一个月前，转折出现了，回家等死的兄长再次命令哑妻在自己头上动刀，狠心削掉了头上那朵血瘤菜花。手术过程未闻其详，据说血流了一脸盆。又过了两天，他自己说感觉好些了，头也不怎么疼了，也能吃下点东西了。我对此大为感叹，看来哑妻的手术成功了。

    “趁工作之便”的机会好像也来了，单凭哑妻的这一刀，就能整一篇特稿，其新闻性约等于较早前本人主持报道过的“贫病夫妻相缚投江”。我赶快给本报报料，希望派个记者前往采访；同时给兄长那位刚刚成年的儿子约法三章：如果万一有记者前来，第一要实话实说，不夸大也不缩小；第二不要强调你们是我的亲戚；第三不要让记者在报道中替自家募捐。

    七上八下了大约两天时间，记者尚未成行，老家那边来电话了：

    兄长死了。

    我把这些情况简单说给一位同事，他唏嘘了一阵，道：

    现实远比想像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