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穆其实是个老娘儿，苏北农村的叫法，谁家闺女嫁给了某姓的男人，回娘家的时候，大家就都叫他“老某”，有点妻随夫姓的封建味道。算起来老穆还我的本家姑姑，嫁给了本村的老穆头之后，二十刚出头就成了“老穆”，一直被全村人叫到六十开外。

这个老穆是个神经病，真正的神经病，文疯子，只骂人不打人。她每天都在庄子中央的土路上来回走着，嘴里不停地说话，语速极快，但声音清晰，小时候我们常常跟在她后头偷听，大多数都是谁谁的老婆偷了谁谁的汉子、谁谁的闺女上了谁谁的床之类的内容，她能把本庄上所有有名有姓的男女老少都编排一遍，而且尽量做到合情合理，仔细听起来，谁跟谁如果不偷好像都对不起大家。

老穆生了二男二女，个个都是正常的孩子，我跟其中一女还是小学时的同学，一起出去茠猪食（打猪草，“茠”读音同“蒿”，苏北方言，拽、扯的意思），玩过家家的游戏，我好像还亲过她。我印象中的老穆短小精悍，双眼放光，走路象说话一样快，在各家的大门口站一会，看看这家人有没有吵架斗嘴；到自留地里转一圈，瞅瞅谁家地头的南瓜豆角长成了没摘，她一溜烟地就给收拾了，用大衣襟子一包就带回家了。接着用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会有一个老娘们出现在庄子中间的土路上，用一种很舞蹈的方式骂那个偷南瓜的人：双手猛地举过头顶击出响亮的一下，在手臂自然落下的一刹那，双脚跳离地面；配合手脚的舞动，嘴里有节奏地吼出无比恶毒的咒语：你个龟孙将的（苏北粗话，女性生育行为），你个万人揍的（男性生殖行为），你个老吊日的，你个叫驴操的，你吃了俺的南瓜豆角子，蹦蹦（动一动）就死了你一家人，会会（很短的时间）就叫火车压死……如此种种，因为相隔时间太久，大多数精彩粗壮的骂人话已经记不起来了。这时候如果是吃饭时间，就会有几个闲人端个碗出来，站在路边看热闹。这时候是万万不能跟这个骂街的老娘们开玩笑的，否则很可能会引火烧身，造成对骂的局面，然后发展成两家人对打。

我曾经见过老穆的儿子与人对打的场面，起因当然是老穆抹斜茬子骂人家，人家照脸给了老穆一个大耳刮子，打得老穆满地打滚，当然也有她趁势多打几个滚的因素在里头。大儿子正好看到，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明知道肯定是自己的疯娘不对，也不能眼看着亲娘被人打得满地打滚。大儿子个头不高，劲也不是很大，但斗志昂扬，与对方打得满头满脸都是土。战斗不到五分钟，很快就被人拉开了，对方一边拍打身上的土，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疯娘们的种种不是，大儿子则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连连摆手：你甭说这个，再怎么说，她再怎么错，你也不能打她，再怎么说我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老穆大儿子的这句话让我一直记到今天，类似的打斗场面很多，一般情况下都是心照不宣地等着一个人从中间拉开，交战双方也就停手休战了，毕竟是一个庄上的老亲舍邻，谁跟谁都没有多大的冤仇。

绝大多数情况下，我见到的老穆都是一幅神神叨叨的包打听的模样，她到底是怎么疯的，好像没有人说过，也许她天生就是疯子。大约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老穆的第三个儿子掉坑里淹死了（苏北方言，“坑”是比较大的死水塘）。上文表述有误，老穆夫妇其实有三男二女。这个被淹死的三儿子还不到六岁，夏天天热，坑里长满了莲蓬头，三儿子顺着坑沿往里，想够到（抓到）离岸最近的那只莲蓬，结果悲剧就发生了。出事之后，好像我也到现场观看，老穆也不疯了，早哭瘫在地上了，村里的三先生（乡村医生）指挥几个年轻人拉来一个碌碡滚（石头做的大型农具，圆柱型，用于脱粒），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三儿子仰面放在上头，头和脚分别吊在碌碡滚的两边，腰部突在上头，让肺里的水顺着嘴角往下滴。这样控了（倒吊着让水出来）很长时间，三儿子也没救活。据说这事过了之后，老穆的疯症就更厉害了。

我估计老穆应该每天都在庄子里的路上走来走去，这些年来断断续续回了几趟老家，让我惊奇的是，每次回家，无论上午下午，也不管冬天夏天，差不多每次都能在庄子里的路上遇到我的本家姑姑老穆，出于礼貌，部分也为了显摆我在外多年形成的所谓教养，每次我都客气地叫她一声“老穆姑姑”，每次她的反映都是一半漠然一半惊讶，似乎想起来我是谁了，好像又不能确定，就远远跟在我的车的后头，站在我家的大门口，看着我跟爹娘相见的场面。回头就开始编排我的种种逸闻。最近的一个版本是这样的：东头谁谁家的那个大学生，不是个男的吗？怎么我看着怀孕了呢？--这得作一个小小的说明，眼看着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已经二十年了，年近四十的我的肚子已经发福到让老穆姑姑怀疑我怀孕的程度了。

大约半年前，从家乡传来零星消息，年过七旬的疯娘们老穆好像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