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生活的 |
死在故乡之官舅
官舅是我母亲的表弟,小名叫小官。很小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他一次,印象深刻。六岁那年,外公死了,我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烧纸,不到二十岁的官舅和他同为矿工的父亲从矿区骑着新洋车子(新自行车)来了,很阔气的样子。当时的城乡差别比现在还大,社员见到吃商品粮的工人跟见到大干部似的。
好像就是那一年,官舅出事了,坐罐车下井的时候,钢丝绳突然断了,罐车自由落体一百多米,一罐六个工人死了五个,官舅命大,压在死人堆上,留下一口活气。当时还没有“农民工”这种新鲜事物,所有下井的工人都是吃商品粮的正宗“老大哥”。计划经济时代的医院好像也没有成本概念,官舅在医院里抢救了很长时间,被救活之后就成了植物人,矿上派了三个工人照顾他,每天三班倒,每人八小时。其中两个是官舅的父母亲,从此脱离矿井和车间,自己的家成了新的工作场所,工作对象就是自己的亲儿子。每天朝九晚五,周日休息一天。官舅的工资照发,别人长级他也长级,别人过节领鸡蛋他也有一份,医药费全部报销。公家给他的待遇是视死如生,这样一过就是三十年,直到我写这篇稿子的今天,官舅仍然是徐州矿务局的正式职工,且不在下岗分流之列。据说养活官舅这些年的费用,可以用金子打造出一个真人。
十多年前,官舅的父母在名义上退休了,另一个照顾他的工作岗位上也已经轮换了许多人。但公家好像没再另外派两个人来照顾他,老父母仍然退而不休,几十年如一日地为躺在床上的儿子喂饭,擦身子,接屎接尿。矿区的地面不断有计划地塌陷,官舅一家也不停地搬家,大约七八年前,他们从矿区宿舍搬到了目前的福利楼里,正式成为住在城里的人。
2003年冬天,我回乡度假,曾经到官舅家走过一趟亲戚。当时是下午两三点左右,他被扶到一张椅子里,坐在阳台上,可能知道我要来,老父母给他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西服。儿时记忆中那个骑洋车子的阔气少年已经踪影全无,眼前的这个官舅已经完全被喂成了一个发福的中年人,头发稀疏,头歪在脖子上,眼睛似睁似闭,嘴巴微张,斜阳照在脸上,竟然现出一些鲜活的气色。老父母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老母亲扶扶他的衣领,口里下意识地念叨着:“小官你看来亲戚了。”成人屎尿的骚臭味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若隐若现,我坚持坐着不动,认真听着两位老人的絮絮叨叨,逼迫自己若无其事地吃水果、喝茶。一直坐到太阳落山,我起身告辞,老母亲又扶扶官舅的衣领子,说:“亲戚走了,你看亲戚走了。”
我慢慢地站起身,两位老人已经是泪流满面。我坚持不让老人送下楼,慢慢地转过楼梯口,然后飞奔而下,冲出楼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又获得了一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