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故乡之六妈妈

“六妈妈去年冬天冻死了。”从苏北老家一回来，母亲就开始讲述她的还乡见闻：“庄西头的张义德遇到我，给我算了半天，我和你爸爸来北京这两年，咱们庄一共死了十个人，前队五个，后队五个。”

六妈妈就是后队五个中的一个。这里的“妈妈”，在苏北方言里的读音为阳平，是对老年妇女的通称，含有一点调侃、轻视的意味。母亲说，她走到哪儿都有人给她讲六妈妈冻死的事：“主要是她儿子木对不孝顺。”

母亲断断续续说了几天，我大致弄清楚了六妈妈的前世今生。六妈妈20多岁就守寡了，丈夫得“肚子痛病”死了，就是现在的盲肠炎。从前医学落后，“肚子痛病”没法治，大部分人能依靠自身免疫力坚持活到炎症消失；少部分抵抗力弱的人只能满床打滚，滚不过三天，就痛死了。六妈妈带着儿子木对和一个女儿过日子，现在木对的孙子都上初中了，六妈妈死的时候都四世同堂了。

大前年，六妈妈得了半身不遂，木对没钱给她看，等着她自己好。后来恢复了一点，能拄着个小板凳一点一点地往前挪。俗语里有两句话：“穷家无孝子”、“久病无亲人”，木对对他娘本来就不好，现在就更不耐烦了，把他娘搁楼下的一间小屋里，自己住楼上，吃饭时把碗往地上一放，也不管她能不能吃饱。夏天蚊子轰轰的，六妈妈屙尿都在屋里，连邻居都受不了他们家的臭气；冬天屋里不生炉子，外面多冷屋里就多冷，木对把床搬走，给六妈妈打地铺（睡在草堆里，这种睡法在冬天比较暖和）。六妈妈腿脚不灵便，经常把被子蹬掉，自己又没法拉上去，木对就在地铺的四角楔四个木橛子，用绳子把被子的四个角固定住，每天让六妈妈从被头那儿拱进去，这样被子就不会蹬掉了，但也盖不严实了，四下里透风。有一天夜里特别冷，第二天早上木对给六妈妈送饭，才发现她已经死了，一摸身上，都冰凉了。

木对两口子对六妈妈不孝顺，木对的儿子小枉对他们俩也不怎么样。去年小枉的媳妇和小枉的娘打架，小枉帮他媳妇揍他娘，一把把他娘推到地上，当时大腿骨就骨折了。木对和小枉都没钱给她治，清听着她趴床上哎哟哎哟地嚎了一个多月。母亲说，她回北京之前，看到小枉的娘能拄个棍儿往前挪了，估计骨头是长上了，但活肯定是干不了了。

六妈妈死了之后，全庄人都说木对没良心，不孝顺，他妈白守了一辈子的寡。小枉夫妇也经常指着木对两口子的鼻子骂。木对没地方出气，就跑到镇上的中学校，找到小枉的儿子、他自己的孙子长义，当着长义同学的面骂小枉不孝顺，不是人。已经读初二的长义当时气得浑身乱颤，要揍他爷爷，说：“我爸爸对你不孝顺，你跑到学校来骂我干什么？”

这些都是母亲断断续续给我讲的，母亲一边讲一边叹息，说了好几遍：“你看看这一家人，都不在五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