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的随想
(2025-03-06 19:52:01)分类: 岁月留痕(个人经历和记忆) |
北方农村用水基本靠水井。我们那个县,名字带个“山”,其实全境一马平川,用水当然也是靠井。黄淮平原上的水井,有的在路边,有的在村子中间地带,我们村比较不同——水井都在菜园里。
我们村名字带个“屯”。这个“屯”与东北地区的“屯”不一样,有其专属含义,是“屯田”制度遗留下来的。族谱记载,先祖明代从山西来到此地,土地是官府划拨给的,称为“屯户”,户籍为亦农亦兵,百姓平时种地,不纳皇粮,但一有战事,男丁要首先应征入伍。老年人说,以前当地有民谚:“家有二亩土坷垃(土地),不跟屯户做亲家”。盖因“屯户”土地少,又要先去打仗,一般小康人家不愿意与之联姻。这大约是明清两朝的事,民国以后就没有不交皇粮、先上战场这一套了。
听老人说过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不知何时的从前,一个云游四方的术士,路过我们村,给一家看风水,说这家以后会出王侯将相,后来果然应验了——出了个唱戏的,大红脸,专演王侯将相。还说我们村是宝地,预言要出“一百零八将”,后来也还真兑现了——出了一代又一代“园匠”!何为“园匠”?种菜的!
一直到公社化时期,村里人都是种菜的多。为何?前面说过,人均耕地少,就把一部分种庄稼的地改成菜园。几分菜地,一根扁担两个筐,南北赶集卖菜,增进家庭收入。日子过得好的,自己有菜园子,吃菜方便。全村有十几个菜园,多数菜园都有井,平原打井不像山地费工程,稍有点财力就在菜园打一眼井。有井的菜园称为“水园子”,少数没有井的是“旱园子”。水园子种黄瓜、芹菜、白菜一类需要浇水的菜,旱园子就栽葱、栽蒜,种胡萝卜。
菜园相当于村民的钱袋子,菜园里的水井自然也就受重视。水井都要有“工程建设”。井台砌高,石板固化,自不必说。井上通常有辘轳架,还有长条石砌的水槽,约一米宽,两米多长。辘轳提上一斗水,呼啦~倒进水槽里,然后顺沟渠流进菜畦。公社化时期,人力推的水车代替了手摇的辘轳,但水槽作为标配一直保留。
水井不仅提供用水,浇灌蔬菜,也成为村民活动的重要场合。井边通常会栽一棵树,柿树居多,树干高,叶片大,绿油油的,到深秋都不落叶(柳树、槐树之类,平时会不断有碎叶子落到井里)。树越长越大,冠盖成荫,水井边就成为人们乘凉、说话拉呱的好去处。夏秋时节,地里劳作回来,井边树下歇一歇,洗把脸,喝口刚打上来的水,凉津津,甜丝丝,也是短暂的放松和享受。
有的井边树荫下还有石凳、石桌,石桌上刻着“四棋”的棋盘,树下于是又成娱乐场所。“四棋”比象棋简单,横竖各4条线,共9个格子,16个点。棋子嚒,就地取材,石子、瓜子、草棒、坷垃头……,谁高兴了都可以在树下对弈一番。下棋人悠闲抽着旱烟袋,周围一群人围观,一幅温馨和谐的乡村风俗画。
逢到浇水灌园了,妇女们就来水槽边上洗衣服,洗过衣服的水,不影响浇菜。但年纪大的园匠不让在水槽里打“洋胰子”(肥皂),说“洋胰子”水会把黄瓜浇苦了,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大家都遵守。有打肥皂的,就用盆舀水在外面洗几遍(倒在地上),最后到水槽里漂洗干净。
炎炎夏日,水槽边也是小孩们嬉水的地方。每当辘轳里的水倒入水槽,光腿的小孩们就一阵欢呼雀跃。这时候大人们就要喊:“井水凉,不要多洗!”
在用水历史上,无论城市、乡村,很多水井都是“公共物品”。菜园是自己的,但菜园里的水井却是“共享”的,谁都可以来打水、用水。老人常说,水井不怕用,打的水越多,新水上来的越快,井水就越好。乡间有一句形容吝啬人的话:“他家要有井都能加盖子锁上”。只是夸张的修辞,实际生活中很少有锁井的事。
有的井边还建有房子,叫“园屋”。放些农具,种园人休息、晚上看园用。有大有小,但都能容下几个人,走路的,逃荒的也能住住。听哥哥说,北伐战争时期,我家收留了两个革命军的伤兵,他们就住在园屋里,有人给他们送饭、治伤。他们平时就在井边树下和村民说说话,下下棋。
在没有自来水的时代,水井标志着人烟(《古诗十九首·十五从军征》,“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水井的颓毁显示出战乱之后人烟稀少),孕育着人生,凝聚着人群。井文化是水文化的一个分支领域,因井而生的诗文、传说很多,有人写过专门的著述。古代城市称为“市井”,同理,农村的水井也可以叫“乡井”。“离乡背井”是不是“乡”和“井”连在一起吗?“市井文化”广为人知,其实,“乡井”也一样有着久远的历史和浓郁的文化。
社会发展,以后有了压水井,再后用上了自来水,水井作为乡村公共物品,逐渐淡出了社会生活,多数都废弃或填平了。现代文明让用水更方便、更卫生,没有人不喜欢自来水,但在精神世界,“乡井文化”依然值得我们深深怀念。